何在洲永远记得这个暮春的星夜。
在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回忆往昔之时,何在洲始终认为这是他和刘小麦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逢。
*
安文玉躺在床上,从喉咙里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
过了好久,总算没有声音了。
何在洲以为她累了,睡着了。
于是在脚踏上轻轻地翻了个身。
“小舟。”床上他妈妈冷不丁出声了,很平静的样子。
何在洲怔了一下,“妈,你还没睡?”
安文玉慢声细语:“你别跟何春富斗了,你斗不过他的。”
没想到她说这个,何在洲短促地笑了一下,若无其事道:“没有的事啊,妈,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都知道的,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我什么都知道。”安文玉说,“我又不恨他,你怎么能怪豺狼贪肉吃呢。我就是最鲜嫩的肉,掉到豺狼窝啦,还养了小豺狼,我早就被吃干抹净一口不留啦……”
说着说着,她又糊涂起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何在洲的眉梢跳了一下,暗色里表情也凹出一丝麻木。
这么多天以来,他经常像这样睁着双眼,眼前是漫漫无边的黑暗,让他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到底不是梦。
身下坚硬的脚踏板,和上方潮湿低矮的屋顶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他坐起身,身上衣裳单薄,额头冰冷,但是身躯发热。他摸黑走到外间,外间的窗户没遮,有清冷的星光坠入屋内。他走到桌子旁,倒了一杯茶。
茶水还温着,何在洲把被子捧在手里,用额头抵着。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透过门缝,何在洲看到外面一团小小的影子。
“何在洲,别看了,我不是坏人,打不过你。”刘小麦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门终于开了,十二岁的何在洲比营养不良的刘小麦高一截,他俯视着她,像审视。
刘小麦微微抬头,唇畔一牵。
“我就知道,你也没睡。”
“你期待的戏码还没开始,是不是激动又紧张,晚上睡不着?”刘小麦问。
何在洲唇线一绷,警惕地看着她。
“别敌视我,我不是你的敌人。”刘小麦向他平平伸展出两只手,表示自己孑然一身,没有把他暗害了的能力,“我来是想告诉你,有一些别的东西出现了,可能会让你想看的戏码看不到了。”
原锦鲤文除了一些大致的故事线,只有在触及到一些点时,具体的事件才能在刘小麦脑海中清晰。
今天她一闭眼,满脑子都是让她感到惊悚的画面。
雨夜里来了好多陌生的男人,潜入他们屋子,伤害他们辱骂他们,说着让刘小麦他们一家听不懂的话。
最后刘小麦他们被堵住嘴巴,被扒掉衣服,像死狗一样被拖到了路上,差点闹出人命来,民兵才匆匆忙忙赶过来,解救他们。
原来是福宝起夜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连忙喊醒了爸爸妈妈,姚静和刘三柱不但积极举.报了上去,还主动给民兵带路。要没有他们一家,刘小麦一家指不定等不到解救就凉了。
更何况,在最后绑匪准备鱼死网破用刀捅刘小麦的时候,刘三柱还瞅准时机一脚把他手上的刀踹开了。
这是什么大无畏的精神,这简直是刘小麦一家的救命恩人啊。
公安同志们顺藤摸瓜,更是发现这些绑匪背后是有组织的,涉赌涉黄涉盗涉.黑,简直盘根错节无恶不作。
福宝一家这是立了大功了啊!
这件事情实在是充满传奇色彩,又正义伟大,大家都喜欢把它作为宣传的事迹。于是,福宝一家接受了一连串的表彰,在队里讲话,在公社讲话,在县里的人民大会堂讲话,最后还上了省里的报纸。
一时荣光无限,社会地位大大提升。
刘小麦一家,也就成了英雄故事里那抹暗淡的背景板。
即使是被茶余饭后说道,也顶多收获一声同情的叹息——命不好啊。
为什么命不好呢。
因为那群绑匪在伏法之后说了,他们想抓的是福宝一家,结果阴差阳错进错了房。偏偏刘小麦一家还都没被mí • yào迷晕,看到了他们长相,他们就只能将错就错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
除了刘小麦一家太倒霉了,没有其它理由可以形容了。
而刘小麦因为被人剥光了,又被很多人看到,名声什么的都没了。连老陶家都不想要她了,还是陶壮实,硬是不让退亲,刘小麦一成年就被刘老太送过去了,一副生怕老陶家反悔的样子。
突出一个离谱。
但那是原文中的刘小麦,如今站在广袤星空下的刘小麦,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无论是原锦鲤文还是当下,惨事发生之前,福宝都捡到了一笔钱。
看来坏就坏在这笔钱上,大抵是不义之财。
刘小麦立刻想到了坝子大队赌窝被捣了的事。
不会吧……算了算了,会就会吧。
虽然没有证据,但刘小麦就是知道,坝子大队赌窝被捣跟何在洲有关系。
她不知道何在洲大费周章是想让谁倒霉,但是那个人肯定不会是老刘家的。
这样说来,她跟何在洲的立场是一致的。
刘小麦笑吟吟道:“何在洲,你要跟我谈谈吗?”
何在洲扯了下唇角:“行。”
门后,他终于放下了一端尖锐的竹棍,走出来的时候把门轻轻带上。
从屋里出来的一瞬间,何在洲深深吸入一口凉夜的气息。
外面的天地是比屋内清亮很多的,星光似有千万束,水田和河流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
“玩跳棋吧,输的人回答赢的人一个问题,我知道你会玩。”刘小麦提议。
何在洲看她一眼,“可以。”
刘小麦就地取材,在平坦的土地上划拉出网状的棋盘。她和何在洲对坐而下,身后的潺潺的流水和蛙鸣。
刘小麦用小石子当棋子。
何在洲把树枝折成一小节一小节的,当棋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