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雪来得很快,一场雪下了三日,门前的雪若不清扫,必然高过膝盖。
秦绾宁让婢女留了一块雪地给两个孩子玩,自己坐在屋檐下看着他们玩闹。珠珠太小,但要强,总是拿着雪去砸玉章。
玉章年长,任由她砸,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跑过去夺下她的雪团。
珠珠又闹着去抓他的脸,玉章没办法,只好领着她去搭雪人。
冷风轻轻一吹,枝头上的雪簌簌而下,落了满地雪花,雪地里的两个孩子笑得弯下腰。
秦绾宁眼中映着两人,慢慢地,人影变大,高铭走来了。
她扭头去看,高铭在她面前跪下,“陛下下令修缮秦府,想问问您的意思。”
“您这一跪,让我受不起。”秦绾宁语气薄凉,冰天雪地里让人冷得发颤。
高铭将秦府的图纸递至秦绾宁的手畔,“姑娘,三司在审,快了。”
“嗯。”秦绾宁站起身,亲自去扶起高铭,没有去接图纸,只道:“您去问问长公主的意思,我横竖不会久待。”
“姑姑……”秦玉章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少年的目光沉沉。
秦绾宁淡笑,明眸里掬着凉星,“日后秦府是你的家,你也去看看。记得,给珠珠留个院落。她是秦绾宁的女儿,也是秦府的表姑娘。”
“姑母放心,珠珠也是秦家的人。”秦玉章郑重承诺。
“嗯。”秦绾宁微微颔首,看向高铭,唇角翘起两分笑意,“高内侍辛苦了,您将图纸留下,可要留下吃午饭?”
“姑娘客气了,臣回去复命。”高铭笑笑,俯身揖礼,又从袖袋里掏出一物,“这是陛下给您的,说是秦公留下的徐州信物。您若要就留下,不要就交给朝廷。”
秦绾宁没有拒绝,接过来,玉令上有徐州秦家的标志,徐州秦家根底还在。
“您辛苦了。”秦绾宁再度道谢,莹白的指腹摩挲玉令上的纹路,清晰的触感让她心口暖了起来。
高铭凝视着她,缄默了须臾,徐徐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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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三日,雪彻底化了要半月的时间。
半月的时间,三司彻查了秦家的案子,所有的证据摆在了萧宴的御案上,萧宴并没有立即下旨,迟迟没有宣判。
三司十余人都不敢催促,唯独明华催了一次,国舅进了长公主府。
“殿下,太后去了先帝陵寝二十日了,陛下日夜忙碌,不如您去请太后回京?”国舅目光锐利,圆脸却有几分憨态。
明华拒绝了,“秦府在修缮,本宫也很忙,舅父这么闲,不如您去请。”
国舅一怔,“臣并无资格去请,您也要顾念母女亲情。”
“舅父的意思本宫明白,太后记挂先帝才去陵寝,本宫若去接,岂非让太后不快,适得其反。”明华眸色深了几分,余光扫了眼国舅,唇角扬起讥讽的笑意。
国舅哪里是担忧太后,是担心岳家的前程。
国舅装傻充愣,继续劝说:“陛下与太后间略有不快,殿下该劝劝,太后只您和陛下两个孩子,您若不挂念太后,太后得多可怜。”
“本宫知道了,舅父先回吧。”明华懒得和国舅再理论,道理也说不通。
国舅心有不甘,还想再说话,明华站起身直接赶客,“送国舅出府。”
国舅被直接赶出了长公主府门。
他劝说无果,又让人去中宫递话。
皇后闻话后也笑了,“太后的事找本宫也无甚用处,陛下不高兴,本宫这个皇后也不敢去管问。再者秦绾宁回来了,本宫的麻烦在这里。”
让她去管太后,笑话。国舅是忘了太后是怎么刁难她的。
就因为她不得皇帝的喜欢,每回见面都会阴阳怪气地说几句,后来直接就无视她的存在将岳灵珊召进来。
幸亏皇帝不是个好色,不然她这皇后就要成了废后。
太后不爱宫里的这些时日里,她日子过得很舒服,既然如此,太后就不要回来了。
“告诉国舅,本宫不敢做违逆陛下心意的事情。”
想让她做出头鸟,痴人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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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密密集集的雪花落在秦府的瓦片上,掩盖住了原本的颜色。
秦府一直都很干净,明华一直暗地里让人来打扫,稍微修缮下,就可以搬进出去住人。
门口摆着炭火,小小少年秦玉章一脚迈了过去,接着是珠珠,她迈不过去,秦玉章就抱着她再跨了一次。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了油纸伞上,秦绾宁抖了抖伞面上的雪,将伞递给秋潭,自己提着裙摆,慢慢地跨了火盆。
珠珠觉得有意思,扯着秦玉章的手还要再跨,秦玉章没有答应,反抱着她往府里走。
秦绾宁站在府门的门槛前,最后一步,她就可以回秦家了。
她抬眸望着府里的景,脚被黏在了地上一样,迈不动路了。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汉王裹着大氅从里面跳了下来,小厮递给他一把伞,他接过,回身去接汉王妃。
父亲二人走上台阶,秦绾宁回眸转身,雪花落在修长的眼睫上,轻轻眨了眨,双眸雪亮。
“我们来看看。”汉王语气晦涩,秦府门前人不多,长姐明华改嫁了,不好再过来,他便过来撑撑场面。
秦绾宁感激一笑,提起裙摆,右脚先迈过门槛,整个身子站在了秦府内。
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这并非是一座空宅子,而是她的家。
哪怕破旧不堪,也曾是她父母兄长居住过的家。
汉王夫妻也跟着进府,跟在秦绾宁身后,今日秦府府门大开,不久后,高铭带着人来了。
内侍将陛下亲笔写的“胡国公府”的匾额挂了起来,旋即自己领着圣旨入府。
高铭去了祠堂,里面放置了秦公夫妻的灵位。
阴森的氛围让众人都跟着提了一口气,就连珠珠都跟着不敢笑了,秦玉章走在前面,走到灵位前,跪地叩首。
“祖父,玉章回来了。”
多么简单的七字,小小少年俊美清秀,叩首起身,看着父亲秦霄的灵位也笑了笑,“父亲,母亲很快就会回来的。”
秦绾宁站在原地不动,甚至都没有去磕头的想法,她望着父亲的灵位,一直不明白父亲明知五府约定在而坚持将他嫁给凌王。
秦玉章叩首,珠珠有样学样,跪在他身边喊:“父亲,珠珠回来了……”
严肃的氛围里掺杂了几分温馨,秦玉章皱眉,“你应该喊舅舅。”
“舅舅……”珠珠跟着喊了一遍,也跟着皱眉:“舅舅不好听,父亲好听。”
汉王忍不住笑了起来,珠珠扭头去看他,一本正经地训他:“不许笑。”
“不笑不笑,婶娘打他。”汉王妃作势捂住汉王的嘴巴。
珠珠哼唧两声,又跪坐好。
秦绾宁始终没有过去叩拜,这时高铭走了进来,将圣旨递给她:“陛下说不用宣读了,小公子袭爵,您回秦府,玉碟上将您除名了。您与凌王原本就没有成亲,婚事自然不作数,但福宁郡主依旧在凌王名下。”
秦绾宁没有接圣旨,高铭笑意渐渐僵住,语气低了下来,“秦姑娘,您与凌王都没有拜堂,福宁郡主实在不能放在您的名下。”
女子最重名声,未婚哪里来的女儿。
秦玉章听后咬紧了牙关,“玉章代姑母来领旨。”
高铭转身,将圣旨双手奉至秦玉章面前,笑道:“小国公爷。”
秦玉章没有说话,接过旨意就奉在了祠堂里,与他父亲的灵位摆在了一起。
他看向秦绾宁:“姑姑。”
秦绾宁神色漠然,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她转身看了圣旨一言,走在蒲团上跪下,依礼叩首。
汉王捂着自己的眼睛,“王妃,我的眼睛总是在跳。”
汉王妃睨他:“那是你总盯着漂亮姑娘看,闭上眼就不跳了。”
“不对,我一直都在看你的。”汉王不服气。
汉王妃不说话了,眼神警告他切莫再要多话。
秦府复起,不如往日热闹,尤其今日只有汉王一家来了。秦绾宁让人备了宴留汉王夫妻用饭,外间的雪落了有三指厚,纷纷扬扬,今日想来是不会停了。
树枝上挂满了雪,有些凝结了晶莹的冰柱子,珠珠待不住,在院落里打转,秦玉章撑着伞跟着她后面。
汉王妃看在眼里羡慕,“兄长有爱,小妹贪玩,这么一对孩子,真让人羡慕。”
“汉王妃也能心想事成的。”秦绾宁也看向庭院里的两人,假以时日,若是凌王来要人,她该如何面对?
汉王妃似乎看中了她的心思,出口安慰道:“你待珠珠如亲生,必有好报的。”
“珠珠是个好孩子。”秦绾宁不信什么好报,谁有权力谁才会有好报的。
汉王妃的目光一直跟着玩雪的两人,汉王剥了柑橘给她吃,一面剥一面说道:“珠珠有趣,秦玉章就免了,活脱脱第二个陛下,那张脸吓也吓得死人。”
“陛下也成的。”汉王妃吃了一瓣橘子,甜得眯住眼睛。
汉王登时不说话了,他都不做陛下,他的儿子怎么做陛下。
午膳清淡,夫妻二人随意吃了两口就离开了,秦绾宁目送两人至府门口,忽而见到对面角落里站着一人。
青年抱着剑,目光灼灼,她下意识走了过去,青年肩膀上落了厚厚的雪,“你怎么在这里?”
“秦姑娘,我想、我想留在秦府给你做护卫。”李世北冻得唇角发紫,眼睛却很有神,双手抱着剑。
案子判下来,四府被夺去侯爵,并非降罪下一代,殷石安也成了庶民,带着妻儿母亲离开金陵城。魏莱是主谋,满门都被斩了。侯德义饮毒自尽了,侯家三个姑娘都已经出嫁了,罪不及出嫁女。
李世北在金陵城内游走两日,最后来到秦府门前,站了一日。
“我知你好意,可你曾是高门子弟,你不觉得委屈吗?”秦绾宁下意识拧了眉梢,她没有怀疑李世北用心,但人言可畏,将来李世北会受不住。
李世北摇首:“不委屈,李家也曾是平民百姓。”
秦绾宁沉默,面前的青年冻得鬓角都凝了雪柱,乌黑的头发成了白发,但骨子里毅力让他没有吭一声。
“好,你留下,去留随意。”她软了心,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魏莱那么恶毒。
李世北跟着秦绾宁入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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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复爵后,宫里来了许多赏赐,从大的摆设到小儿玩意都有,摆满了庭院。
得赏赐后,秦府就陆陆续续接到许多邀请游玩的帖子,秋潭气不过,将帖子全都砸了。
看书的秦绾宁看了一眼,“你气甚?金陵城内惯来如此,这才是什么,以后见得更多,那你岂不是得气死。”
秋潭气得脸色发红,又认命地将帖子捡了起来,道:“那日除了汉王以外都没人来,今日可倒好,送了这么多帖子来。”
“恩,你誊写一下,我今晚看看,到时再掂量去不去赴宴。”秦绾宁平静很多,凝着窗外的雪,快要化了。
今年都下了两场雪了,凌王也该回京了。
她一直都想不明白凌王在忙些什么,倘若养兵,萧宴肯定会察觉,而朝堂上相安无事,可见并非是她想的这样。
不养兵,他又会在忙什么?
这几年来她试探过凌王,可对方从来不说,凌王和萧宴不同。萧宴虽偏执,对她几无隐瞒,他向来坦荡,而凌王恰好相反。
凌王走遍四方,交友多,却也更加神秘。
秋潭办事愈发快了,片刻间就誊写好了,递给秦绾宁,“奴看了下,都是些小门户。”
一下子夺了四家爵位,且都是些重臣,高门大户都在观望,不敢随意出声,近日都待在府里。迫不及待表态的,都是些小鱼小虾。
秦绾宁看了一眼,就没在意了,反是外间的婢女拿着书信走来,“姑娘,长公主府来信了。”
“秋潭看看。”秦绾宁道。
秋潭接过书信,大致看了一眼,说道:“殿下的意思是要与朱大人和离,陛下不肯同意。”
“阿嫂偏执了。”秦绾宁叹气,朱府也是好人家,朱策又是陛下近臣,比起哥哥秦霄也不差,“秋潭,让人套车,去公主府。”
劝一劝,也是好的。
到了长公主府门前,长史开门来迎,“秦姑娘来了。”
“嗯,殿下在何处?”秦绾宁扶着婢女的手下车,又多问了一句:“驸马可曾回来过?”
“驸马今日在府里,与公主闹得不大愉快。”长史悄悄说了一句。
秦绾宁又问长史:“太后可有话传回来?”
“未曾。”长史回答。
“我晓得了。”秦绾宁点点头,随着婢女往后院走去。
今日天冷得厉害,她穿着厚实的大氅,处处结冰,要过年了,冷也让人感觉出几分喜气。
明华坐在屋里剪窗花,见秦绾宁来了,唤她近前,“你怎么来了?”
“阿嫂一定要和离吗?”秦绾宁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