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未大亮时,值下半夜的金盏悄默声地进了内帐,轻声将尤绾唤醒:“格格,该起了。”
尤绾半阖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才过卯时。”
尤绾抬起玉白的指尖,轻轻摁着鬓角,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扶我起吧。”
清梅踏着曦光走进内室,瞧见尤绾已经坐在梳妆台前,乌黑的长发梳成精巧的两把头,妆容旗装俱全,不由得惊讶道:“格格怎么起的这么早?昨儿累了一天,该多歇歇的。”
尤绾盯着水银镜面中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美人面,抬手执螺黛轻轻点在眉尾,红唇微启:“今儿要去给福晋请安,得起早些。”
“今日既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格格怕不是记错日子了?”
尤绾抿唇一笑:“等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站起身来,踩着花盆底在几个婢女面前转了一圈,两把头上坠着精致的洒金莲花珍珠步摇,身着一袭团蝶霞色旗装,衣领和袖口叠着捻金的五层华丽斓边,勾勒出纤秾合度的腰线。
“我现下看起来如何?可算得上好看?”尤绾拨拨鬓角的步摇,问道。
三个婢女齐齐呆愣地望着她,过了好半晌才怔怔点头。
尤绾不由得嗤笑一声,笑道:“都回回神,该是时候去正院了。”
正院。
福晋端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面的钮祜禄格格等一众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怎么今儿个来得这样齐?除了禁足的宋氏和李氏,你们竟都来了,像是约好了似的。”
坐在下首的钮祜禄氏笑而不语,武格格最沉不住气,立即道:“奴才这不是馋福晋这儿的茶点吗?自从上次请安尝过后,就一直记着,今儿特地上福晋这儿讨几口点心。”
福晋也不知信没信,笑道:“你平日里就是最贪吃的,什么好吃的都落不下你。”
她说完,转头看向另一边的耿格格,道:“你才出月子,该好好歇息才是。”
耿格格坦然一笑:“奴才在房里都歇一个月了,都快闷坏了。如今好不容易出来转转,福晋可别再劝我回去。”
福晋道:“多出来走走也好,如今府里多了新姐妹,你们也该多走动走动,白日里说话解闷。”
这话里刚提到新人,武格格立即就坐直了,她早就等着福晋这话呢!
“怎么不见新入府的尤格格?这也太不懂规矩了吧,进府第一日居然不来给福晋请安,她不来拜见我们,难道还等着我们去拜访她不成?”武格格一脸愤懑,像是极为不满。
钮祜禄格格垂眸,吹了吹手中的茶。
福晋笑而不语,武格格看福晋这副做派,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立即接着道:“果然是婢女出身,不识大体不懂规矩。奴才看福晋应该派个老嬷嬷好好教教她,改掉尤格格这目中无人的毛病。”
耿格格听着武格格拙劣地上眼药,百无聊赖地玩起自己的帕子。她可不相信,四爷会主动纳一个蠢货进府。也只有武格格这样傻的,才会在新人进府的第一天就下绊子,若是被对方记恨,那凭她的脑子,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耿格格今日起个大早,纯粹是想看看这新人长得是个什么天仙模样,几月前惊鸿一瞥只记住个大概,如今能光明正大地看美人,她可不愿放过这大好机会。
武格格不停地叽叽喳喳,剩下两人都静默不语,福晋浅笑着听她说完,才对她开口道:“你可是冤枉尤格格了。她昨日一回府便来给我请安,礼数上半点不差,让人挑不出错来。”
武格格激动地说了大半天,没想到被福晋一句话就堵了回来,旁边两人静静瞧着她,武格格脸色顿时讪讪的,感觉自己闹了个笑话。
她半晌憋出一句话:“那终究比不得我们对福晋贴心,今早上也来正院了。”
她刚说完,赵嬷嬷就从门口走了进来,朗声道:“启禀福晋,尤格格就在外边,说是来给福晋请安。”
武格格霎时哑了火,耿格格忍不住笑出了声。
武格格敢怒不敢言地偷偷瞪她一眼。
福晋对下面的动静置若罔闻,只朝赵嬷嬷道:“让她进来吧,正好这后院好几个人都在,也好叫她认认人。”
厅外的正是尤绾,她听见里面的声音,便由清梅扶着,踩着花盆底,掀开门口的珠帘走了进去。
正厅里的人瞬间齐齐向她投来目光灼灼的视线。
隐约间听到低低的抽气声。
尤绾面色如常,低眉敛目小步走到福晋面前,大大方方行万福礼:“奴才尤氏给福晋请安,福晋万福金安。”
随着她动作,额边步摇微微晃动,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福晋不着声色地将目光从她脸上□□,看见尤绾发髻上的漂亮首饰,眼里不自觉地带上笑意:“快起来吧,真真是主子爷中意的人,这张脸把她们全都比下去了。你这一走进来,屋子里都亮堂了。”
尤绾一听,连忙作羞涩状低头:“福晋过誉了,奴才蒲柳之资,不敢与各位姐姐们相较。”
“你倒是个害羞的,不必自谦。”福晋朝她点点头,“去坐着吧,见见其他人。”
尤绾福身谢过,坐在最下首。
她旁边的女子立即朝她招手,尤绾望过去,只见这人笑意盈盈,声音爽朗,让人见之可亲:“我是白梅阁的耿格格,就离你的芙蓉院不远,你可以常来找我玩。”
耿格格抬手往另一边一指:“这位是钮祜禄格格,那位眼睛正抽筋的是武格格,你认下人。”
尤绾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首先看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乾隆帝生母,未来的孝圣宪皇后。这位钮祜禄格格容貌清秀,只一双眼睛内敛平静,让人影响深刻。
不像旁边的武格格,脸上藏不住事,看到她之后眼睛都要喷火了,被耿格格点破之后,还恼羞成怒地剜她一眼。
尤绾就当没看见,朝钮祜禄格格点头示意,对方微笑回应,态度很是温和。
“好了,这新人也来了,你们也都见过了。以后要和睦相处,不要生事。”福晋淡淡敲打道,瞥了武格格一眼,这人立即熄火了,蔫蔫地低头。
福晋收回目光,道:“你们都知道主子爷刚从塞外回来,猎了许多好皮子,等会我让人送到你们房里去。另外爷还给几位小阿哥带了礼物,回头也一并送去。”
耿格格和钮祜禄格格一听,立即站起来谢恩。
福晋摆摆手,又看向武格格:“至于三阿哥那份,就由你送去东院。听说最近你和东院走得近,李氏禁足烦闷,你陪她说说话吧。”
这样的安排不由得让耿格格微微皱眉,看了尤绾一眼。
尤绾就像是没听懂,只低头喝茶。
从正院出来,耿格格陪尤绾走了半路,临到分别的时候,拉着尤绾道:“今儿你没见到宋格格和李侧福晋。宋格格深居简出,向来不和我们打交道,李侧福晋……”
看她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尤绾接过话头:“早听闻李侧福晋颇受宠幸,膝下又有两位阿哥和大格格,我只有敬着的份儿,日后再见也是一样的,不急这一时。”
耿格格看她笑得云淡风轻,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以后你就知道了,多长点心眼,及早为自己谋划谋划。”
尤绾乖巧点头,目送着耿格格进了白梅阁。
一旁的清梅靠上来,馋着尤绾往芙蓉院的方向走,问道:“格格,耿格格这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提点你,向你示好吗?”
尤绾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那格格要相信她吗?咱们初来乍到,可不能轻易信任别人。”
尤绾轻点她的额头:“你倒是警惕。不过耿格格这几句话确实是为我着想,不是恶意。”
“她为什么向格格示好啊?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清梅一脸严肃警醒。
尤绾笑了一声:“你不知道,这世上啊,有一种人,叫做颜狗。”
“格格说笑了,人怎么可能是狗呢?”清梅不信。
尤绾忽地停下脚步,侧过来朝着清梅粲然一笑,眼波流转风情万种,娇艳可人的美人面比道路两旁的鲜花还要夺目。
清梅突然有种脸红的冲动,磕磕绊绊道:“格格你笑什么?”
尤绾缓缓靠近她,眼里带着狡黠,红唇微张:“你这样的,就是颜狗。刚才那个是,前院那位,也是。”
清梅脸颊发烫地看着尤绾,眼睛亮晶晶的,她好像忽然明白,格格为何会被四爷纳进后院了。
这么一想,四爷和她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差不多嘛,在格格眼里都是狗,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
四爷从宫里出来,想到刚才朝堂上商讨的山东饥民一事,心里很不舒服。
山东、河间饥民流入京城,朝廷才得了山东受灾的消息。当地官员只知道瞒着掩着,天灾固然可怕,但为官者尸位素餐贪污受贿更为可恶。
朝廷赈灾济粮,蠲免税收,百姓无粮可收,无地可种,受苦受累还是他们。
四爷揣着一肚子气回府,在书房写了十张大字,才平静下来,抬手把苏培盛叫来。
“今日府里可有什么事?”
苏培盛恭敬答道:“回爷的话,一切如常。早间几位格格一起去给福晋请安,闲话之后便离开了。”
“芙蓉院的也去了?”
“是,尤格格也到了。”
四爷手中毛笔一放,语气中带着笑:“她最会躲懒,竟也能早起去请安,真是稀奇。”
苏培盛默默无语,尤格格懒成那样,还不是爷您自己惯的吗?福晋和其他主子们可不会像您似的,被美色迷得昏了头。
四爷抬腿往外走,苏培盛连忙跟上,问道:“爷这是去哪儿?”
四爷轻晲他一眼:“你说呢?”
苏培盛嘿嘿笑了两声:“奴才这不是想着主子爷还没用膳,等问清去处,好支会膳房的人,别让他们跑错了地。”
“老滑头,”四爷笑骂他一句,“你自己猜去吧。”
话说完就走出书房,往后院的方向转去。
苏培盛立即招来门口的一个小太监,吩咐道:“和膳房说一声,主子爷的晚膳提到芙蓉院,让朱方全好生准备着,那位主子嘴刁,可别被她挑出错来。”
小太监领命去了,苏培盛连忙拔腿跟在四爷身后。
书房离芙蓉院很近,穿过角门便能看见芙蓉院的大门。
守在院门口的小太监余永易远远看见四爷的身影,脑子一惊,赶忙转头跑到书房通报:“启禀格格,主子爷来咱们院子了。”
尤绾正在整理柜子上的书卷,闻言抬眸:“哦?人到哪儿了?”
“就差几步路,马上就进来了。”
“慌什么?”尤绾慢悠悠放下手中的书,“随我出去吧。”
就在尤绾走出书房时,四爷已经绕过影壁走到院子中央,刚一抬眼,就看见书房里走出个霞色旗装的美人儿,看见他之后悠悠弯身行礼。
装扮一新的尤绾褪去了青涩和稚嫩,衣裳衬得人比花娇,气质华美。四爷不由得眼前一亮,快步过去扶起尤绾,上下看了好几遍,道:“如此装束勉强配得上你,还算尚可。”
尤绾方才动作慢悠悠的,膝盖根本没弯下去,四爷一扶就顺势站起来,听见这话不相信地皱着眉:“什么叫尚可?我觉得已经很好看了,清梅她们都觉得很不错呢。”
“爷再看看?”尤绾说着,退后一步,方便四爷欣赏她的新衣服新首饰。
四爷看了几眼,不自然地低咳一声:“尚能入眼。”
这话听得后面的苏培盛忍不住翻白眼。
主子爷您在评价“尚能入眼”的时候,能不能先把您的眼睛从尤格格身上拔下来,不然您这话也没人信啊!
四爷已经牵着尤绾往屋内走,一边问道:“住在这儿可还习惯?摆设可喜欢,有想要的玩意便说,爷帮你带回来。”
尤绾对这个院子很满意,唯有一点,她必须得说出来:“爷布置的那个书房是给我的吗?里面的书也太无趣了些,爷不如搬到前院去,帮我寻些有趣的话本图志来吧。”
尤绾方才在书房转了一圈,那架子都是些什么《大学》、《论语》,更离奇的是连《三字经》都有,四爷这是把她当文盲来养吗?
四爷拒绝了她:“书都搬过来了,哪有搬回去的道理。你说的那些,爷会派人去找。至于书房里的书,以后自有它们的用处。”
尤绾也想不到那满柜子的书能有什么用处,被四爷拉到桌旁坐下。
正巧此时膳房的人提膳过来,一边是前院给四爷送膳的,另一边是后院膳房来给尤绾送膳的。
“一起摆上来吧。”四爷发话。
圆桌上立即摆上膳食,按照尤绾的份例,不过四菜一汤,但加上四爷的晚膳,这桌上一下便摆满了。
“爷今日可有口福了。”尤绾将一方小盅摆在四爷面前,“如今九月,正是吃蟹的好时候,这是我今儿特地点的芙蓉蟹羹,这芙蓉花还是让人早上刚采的,爷尝尝?”
四爷板正地坐着,矜持地点点头,等着尤绾给他盛到碗里。
不料尤绾自顾自地舀了一碗,捧着小勺喝得兴起,鲜得眼睛都亮了。
“鲜而不腻,花香润口,爷快尝尝,这后院膳房的掌厨师傅也就比朱公公差那么一点点吧。”尤绾赞道,招呼四爷喝汤。
四爷脸色不太好看,示意尤绾看自己面前空荡荡的碗。
尤绾指指汤勺,语气无辜:“这有勺子,爷自己盛啊。”
四爷怎么可能自己动手,眼看着气氛越来越沉凝,旁边候着的苏培盛连忙站了出来。
一边在心里暗搓搓骂尤格格不懂看人眼色,一边满脸堆笑道:“怎么能劳烦主子爷呢,还是让奴才来给主子爷布菜吧。”
四爷不搭话,也不知道应没应许。
尤绾这时才像是明白过来,她看看四爷,又看看苏培盛,筷子一放眉心一皱,表情瞬间委屈起来。
“原来爷在这儿等着我呢!”尤绾不情不愿地说道。
四爷还没把她怎么着,就听得她先委屈起来,不由得惊奇地看过去,只见尤绾可怜巴巴地摁着桌角,嘴上道:“我如今都是爷正经纳的格格了,怎么还要做侍膳布菜的活?合着在爷的眼里,我就该做这些伺候人的事,这格格当的还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回去继续当书房的婢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