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说着,盯住了自己手上已经开始萎缩,长出斑点的皮肉:“我老了。”
他还有许多对将来的设想未能实现,他还没能彻底消除勋贵手中的兵权隐患,他依旧在担心着......万一自己溘然长逝,以商皇后为尊的一干老臣、西北大军,会向自己的子嗣们毫不留情地倾泻怒火。
小七是个好孩子啊,他哪怕心里有气,也不会憋着在背地里使坏,当场发作出来,却从没真正地要过谁的命;可万一将来他变了呢?万一商家人不满足于帝王外家能有的权势,把手里一点儿实权都没有的小七......皇帝很多时候都不敢继续想下去,但他逼着自己做出种种对未来最坏的设想。
越是如此,他就越恐惧于自身的衰老和死亡,对商皇后极其背后的势力更加地不信任,而且,也就更用力地想要攥住自己手中的权柄,轻易不肯授之于人。
“小七是个好孩子。”皇帝憋了许久,才憋出来这几个字。
商皇后与他躺在同一张床榻上,两条被子分开来盖,泾渭分明。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皇帝:“他当然是好孩子,只可惜你另外那几个儿子,总也不消停。”
皇帝看见自己身旁落下的发丝里搀着许多银白:“他们叫我养得废了。”
他不可能让降臣之女、世家之女所出的孩子成为继承人。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要四皇子或者五皇子上位的意思。
“老二倒颇有长兄之风,就是脾气惫懒了些。”皇帝试探地说道。
商皇后也毫不示弱地还击:“他早先与我说过,将来要带着媳妇儿出去,看看山看看水,玩个尽兴。”
皇帝被她堵得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尴尬了片刻:“其实小孩子一落地就抱来自己养的话,他还是会跟养母养兄最亲近。”
商皇后吹了下鼻子,老不要脸的老东西,尽管去生,生得出来算老娘输,小心马上风吧你。
她既然能狠心给几个皇子绝育,又怎么会放过造成这一切的源头?
商皇后想了想,不愿再继续与皇帝在这注定商讨不出一个两人都满意的结果的事情上头拉扯:“水侬之死这一出闹剧,虽有叶氏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意图栽赃,但我仔细查过了,并不是她们下的手。”
“揪出来的人里,有一个是听宁妃的吩咐。”
“她身边绝不可能有前朝之人。”皇帝斩钉截铁地说道。
宁妃原本是前朝的一位郡主,是末帝的侄女,皇帝之所以留她至今,一是为了表现自己对前朝的宽宏,二也是为了将宁妃当个钓饵,用她来钓出前朝余留的势力。
“我当然知道。”商皇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又说,“从柳家受前朝贵妃的命令暗中送出小皇子至今也有二十多年了,一个二十年来,都只能瞒着自己身份躲躲藏藏,不见天日的人,再如何地心性沉稳,怕也是快要到达极限了。”
“是啊。大概至今心里都还向着前朝的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的罢,就算他们比咱们猜测得更小心些,但只要‘小皇子’开始活动,那他们不可能还坐得住。”皇帝也翻了个身,正对着商皇后的后背。
“叫安国那边准备着吧,她身怀六甲,却还是要劳动她。”
商皇后已经闭上了双眼:“她既然想要走出一条从未有哪个女子走成的路,那自然是要付出更多代价的。”
“那小七.......就先送去北边。”皇帝长叹。
商皇后也跟着他叹息:“你现在就不怕了?”
“渝江会照顾好他的,对吗?”
“他将小七视若己出,又如何会舍得小七受了欺负?”商皇后的语气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她猛地翻了个身,正对上皇帝惊愕又尴尬的表情,她噙着讽刺的笑容:“殷大胆,你自从当上了皇帝,就变得畏畏缩缩的了,我商家一十七条人命,是为谁而死,我的父亲、兄长,叔叔婶婶,是为了谁,再也回不去故里?”
“你疑我,防备我,那也就算了,可小七有什么过错,竟叫你待他如此不公!”商皇后的声音变得沙哑,却还是被她压得很低,听上去就仿佛母虎护崽儿时的低吼一样,“是你对不起我!”
“是你对不起小七!”
皇帝僵着身子,不敢去看妻子愤怒的眼神:“我......”
商皇后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又翻转过去,不再出声。
皇帝默默地把自己缩起来。
这一夜难以安眠。
与父母的辗转难眠不同,殷盛乐死乞白赖地蹭到沈徽的床上,见沈徽这一次没拿什么君臣的大道理来拒绝自己的亲近,他在感觉自己像个不要脸的臭流氓的同时,乐呵呵地把脸揣进兜里,还大着胆子抓住了沈徽的手:“是我连累你,一不小心叫二哥瞧出来,他又去告诉了娘,这才害得你要被调去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