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里的凉风顺着敞开的殿门灌入,连受刺激太过近乎晕厥的谢惟都打了个寒颤,皇帝却纹丝不动,只定定的望着从殿门外迈入的人,眼神怨毒的像是要吃人。
来人一身戎装银甲,身姿颀长挺拔,眉眼冷峻,却半点没有不久前见面时缠绵病榻的羸弱气象。
素来轻狂惯了的人,原本也就是在朝会下拜时做做样子,此时冷淡的平视着他,眼中全无恭敬,反倒充满了淡漠。
好像看着的,不是一国之君大齐之主,而是案板上一头待宰的猪。
皇帝佝偻着的腰板缓缓挺直。
“朕想起来了,神卫军正副将军,都是淮王旧部的子侄辈,你去南疆时,也跟在你身边历练过的。”
皇帝眼中满是遇人不淑识人不明的愤懑。
便是寻常商户都明白,在机要之处,当然是放自己的人更加稳妥。
不过,以淮王府和武宁侯府多年在军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和秦烨在军中的威望而言,想要寻摸几个完全与他一点干系没有的武将,还真不那么好找。
也不是全然没有,宋迁不就是吗?
又或者,宁国公府和宣平侯府的人,跟秦烨也没什么干系。
即便想明白了神卫军的根底,皇帝仍有些想不通。
“京都防务何等严密?城外守军入城怎么可能没有阻碍?若关了城门召人据守,三五个月都不见得能进得宫门!”
秦烨挑了挑眉。
“陛下还真是拖延时间的好手,”他慢条斯理的道,“在谢惟手上能拖这许久,到了臣这里也没忘了演戏。”
他望着皇帝被戳破心思后隐隐发白的脸色,给了眼前的皇帝一个痛快:“今夜,不会再有变数了。”
“陛下定然在想,纵然没了殿前司,宫中还有御林军、羽林卫,城外除了神卫军,也还有别的京畿守军。今日两次宫城大乱,多么大的动静?只要留得性命在,总有生出变数的时候。”
他唇角微勾:“您也不想想,为了做这一场小朝会的戏,丞相、中书侍郎、留守京中的几位将军,如今都在拘在太极殿偏殿。京中哪来的人主持大局?”
皇帝掌心被自己指尖的力道戳得生疼,神情冷冽的回望着他:“太子和晋王都不在宫中,你旧部再多,根基不在京都,难以就能一手遮天?”
他心里还存着万一的指望,或许两个儿子不似谢惟那般混账,能迅速反应过来,来一场真正的‘救驾’。
秦烨嗤笑了一声。
“陛下以为,臣当真是凭着在军中的威望,领着神卫军就冲进了宫门?”四周无人,他想着这些年所受的颇多猜忌,还是有些恶趣味的逼近了两步,在皇帝身前压低了声音,“其实……棠京城门口畅通无阻,宫门前,还是羽林卫将军亲自带着臣开的宫门。”
皇帝自以为自己今日受的冲击已然够多,却都不及此时。
羽林卫将军一直是东宫座下!
只凭定国公府和淮王府的力量,或许不够在京中一手遮天,但若是加上东宫呢?加上国舅在朝中的人脉和宁国公府在军中的势力呢?
谢惟依仗殿前司的助力,加上这些年扣扣索索攒下的本钱,也只能打着掌控宫城出乎意料的主意。
眼前的人却不必,只要谋划得当,他能从容的将整座棠京纳入掌中。
皇帝在电光石火间想明白许多,可想明白的同时,心头也如坠冰窟般冰冷。
真如秦烨所言,那今夜确实不可能再生变数了。
“太子?”他笑出了声,眯着浑浊的眼睛冷笑摇头,“朕不曾对不起他!朕还想着给他铺路……他如此行事,当遭天谴!”
秦烨一直平淡的目光终于在此时变了变,他伸出手,克制的抚了抚剑柄,又很珍惜的收了回来。
“太子殿下遇刺,陛下不问青红皂白,不求真相便想将这弑杀储君的罪名扣在端王头上,打算用端王这条命换朝局平定,太子与晋王继续相互制衡。”
“您这样行事,晋王那个天生蠢笨的也就罢了,真把事情真相看清楚的儿子难道不会心冷?”
“替他铺路……是指杀了臣吗?您扪心自问,那些乱七八糟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譬如下毒、安插人手等等,是当真觉得太子驾驭不住我,还是心下仍对先太子薨逝之事放不下,担心哪一日您只因忌惮先太子而毒杀亲子的事情传出去,在史书上臭名昭著?”
他一字一句说得平缓清楚,听在从不曾听过这样话语的皇帝耳中,却像一柄柄锐利的刀戳在身上,似在扒光了自己的皮,将自己龌龊而见不得光的内里袒露在阳光之下。
原来,秦烨什么都知道。
皇帝眼底渐渐染上一抹明显的血色,他踉跄着走近了一步,在神智恍惚间甚至升起点想用蛮力让眼前人闭嘴的想法,却又在靠近秦烨后,不可抑制的向后跌了一步。
秦烨心里那口气终于舒展了。
“不过有件事还得叫您知道,殿下之所以决定动手,可不是因为心冷。”他笑了笑,特别畅快似的。“是为了我。”
皇帝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秦烨犹嫌不足的补了一刀:“这京中诸事纷纭真真假假,但有件事定然是真的。”
“那纸婚约是真的,论起来臣其实应当唤您一声……”他盯着皇帝几近恍惚的面容,有些恶意的扬起眉。
“父皇。”
铛!
皇帝崩了一整日的心理防线,终究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给凿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