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匆匆回到别院赶往正厅,一路上接受着丫鬟小厮们若有若无的打量,她并不在意,只是刚迈入垂花门便被祖母身边的庆妈妈拦下,庆妈妈将沈语拉到一边,轻声道:“姑娘您想必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不要慌,老太太说您回来之后不必露面,她自有法子对付这两人的。”
沈语轻咬嘴唇,低下头来,她知道这是老太太的好意,也明白此刻位于厅内的那两人,应该真就是她的叔叔叔母了,她被沈家收养时已经五岁,自是记得自己的亲生爹娘,记得自己本性姓张,也记得自己是有一个亲叔叔叫张庸的,只是这个叔叔……哎,她的叔叔叔母但凡能对她好一点,当初沈家爹爹也不会跟张家族亲闹了一场,强行把她接到家中,要知道当初她虽然父母双亡,但还是有叔伯族亲的,沈家爹爹并没有资格插手她的事情,可是为了她,沈家爹爹还是这样做了,当时便惹了不少争议。
沈语对庆妈妈道:“祖母的心意我知道,我不进去,只是让我在旁边听一听吧。”
庆妈妈想了一阵,便点了头,两人来到正厅侧面的雕花窗下,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带着歉意与谄媚的声音,应该就是沈语的叔母,“当年的事情实在有些误会,当初大哥大嫂刚去,我们一见语丫头便觉伤心,便见了少了些,可没想到就被下面的刁奴钻了空子,竟然薄待了她,我们这些年也实在后悔的很,觉得有愧大哥大嫂所托,有时候我家夫君想起这事了,还要抽自己两嘴巴子呢,心中实在是难过。”
“哼”,坐在上首的沈老太太轻哼一声,“你们后悔?你们难过?那我也没见这些年你们来看过语儿啊,连捎一个口信都没有,如果说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关心的话,那我们语儿宁肯不要!”
李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是很快转为笑意,“老太太您这就是误会我们了,我们张家虽然不是什么权贵之家,但也知道像您们这种家族,人一多事就多,尤其是底下的那些下人们,最是喜欢踩高捧低了,我们要是时时来看望语丫头,那些人自然就知道我们语丫头不是您家亲生的,那对她估计也是表面逢迎着,实际上看不起呢,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不打扰她,要知道我夫君每年都会托人进京打听语丫头的情况呢,知道她过的好了,我们夫妇俩也高兴呢,只是我夫君嘴笨不会说,他这心可是最好的。”
李氏语毕,沈老太太连哼都不想哼了,直接把脸转到一侧不理睬。
沈老太太不搭理他们,可是沈夫人不能这么做啊,她轻咳一声说道:“你们既然也关心语儿,就该知道她跟着我们是最好的,况她如今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由我们出面,自是可以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到时候她过的好了,你们也高兴不是?”
沈夫人这话说的极有水平,直接拿李氏先前的话赌上她的嘴,既然他们口口声声说为了沈语好,那为何一定要把她带走呢,要知道他们沈家可以为沈语寻得一门好亲事,可是他们张家呢?恐怕就没有这个能力了吧。
李氏面上露出些许为难之色,但是一双眼睛却并不慌张,“夫人您说的话我们都懂,我们也愿意语丫头跟着你们过好日子,可是这次实在是无奈之举啊”,她说着拿胳膊撞一下旁边的张庸,张庸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和一对鸳鸯玉佩,李氏将信递给沈夫人,接着说道:“这事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我大哥临去之前是给语丫头订过一门亲事的,对方还是我们那里有名的书香门第汪家的大公子,那大公子很是出众,人品贵重不说,还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就等着下一届春闱考进士呢,想嫁他的姑娘多的很,可是汪家以诗书传家,最重信誉,前段时间找到我家夫君,说了当年与我大哥订下的婚约之事,以这封书信为证,这信里面可说的明明白白的,右下角还有大哥的印鉴呢,还有这对鸳鸯玉佩,我大哥的遗物中倒是有一个,当初我们还好奇怎么一对的东西只有一个,如今才知另一个在人家汪家呢。”
那边沈氏婆媳已看完了书信,脸上神色并不好看,李氏趁热打铁道,“人家汪家重情谊,我们张家自也要有信誉的,况且那汪公子实在出色,也不算辱没语丫头,我们两口子这就来了,就准备接语丫头回去备嫁呢。”
沈夫人将信还给李氏,“若真是张家大哥生前定下的婚约,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你们怎么保证这封信就是真的?而且那汪家前几年都不说,怎么偏偏现在就说了?可是有什么隐情?这可是语儿的终身大事,你们最好拿捏准了。”
沈夫人差点儿就没说那汪家是个骗子了,或者连汪家都是假的,眼前的这两人才是骗子,却见李氏不慌不忙,从容答道:“夫人您想到的事情我们自然也想到了,刚从汪家那里看到这封信时,我们也是吃惊的不行,专门找了大哥以前的字迹对照过了,确是一人所写,这还不算,我们还找了我们那里一位回乡的老翰林,他研究书法多年,对于笔迹辨别也格外有经验,认真看过之后也说是同一个人所写的;至于那汪家为什么之前不说,自是怕说早了害自家孩子分心,不利于科举,当然,你们若是还不信的话,还可以让沈大人看看这信嘛,他与我家大哥相交多年,自是熟悉我家大哥笔迹的。”
窗外太阳即将落下山去,而站在窗边的沈语早已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事是真的假的,屋内的李氏有多自信笃定,她的内心就有多么的慌张忐忑,她甚至不敢想这事若是真的怎么办,沈家爹爹再位高权重,也不能阻碍这样一门合情合理的婚事,因为这是她的亲生父亲在生前为她定下的,不同于以前沈家爹爹把她强行接到沈家,那时张家不占理,沈家爹爹自是可以那样做,可如今张家可是占着信义的,沈家爹爹能怎么样?继续强行把她留下吗?那样的话,爹爹这个左都御史恐怕就要第一个被人参了,那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可是,难道真的要让她回到那个遥远的陌生的故乡,去嫁给一个存在于他人口中的人吗?
沈语只觉得心中荒凉一片,连哭都哭不出来,就像是置身于层层迷雾之中,完全看不清楚前行的道路,整个人只余迷茫、慌张、惧怕……
突然,一支滚烫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沈语抬头去看,只见沈素正站在她的身侧,暮光逐渐消退,他的一张脸遮在阴影中,只余一双眼睛清亮透彻,如冬日暖阳,温和中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甚至连他的嗓音都是一如既往的清淡醇和,他说:“不要怕,一切有我。”
沈语眼中积蓄的泪珠顿时下落,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在地上的灰色石砖上,形成一片一片的水渍,而又慢慢消散,化为虚无。
……
沈夫人以要与沈大人商议的理由将此事拖了下来,将张氏夫妇安排在外院,无事不得入内,而月上中空之时沈大人终于回来了,听沈夫人讲了今天的事情之后久久无语,最终只说了一句话,“让素儿到我的书房来。”
沈大人的书房布置的很是简单,除了必备的桌椅书柜之外,只有墙上的一副字最为醒目,上面用楷书方方正正地写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字虽端正,但却透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的峥嵘之意,沈素进书房之时,沈大人沈令山正抬头看这副字。
沈令山知道沈素进来了,却没有转身,只是淡淡问道:“素儿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沈素站在门口,“难道不是父亲有什么想要跟我说吗?”
沈令山终是转过身来,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儿子,时光总是匆匆又无情,好像不经意间,他最小的儿子已经长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他容颜俊美,他腹有诗书,他心性成熟,他成了沈家的骄傲,他也终于开始冲着自己想要的伸出手。
沈令山走到书桌之后坐下,背部始终挺直,眼神更是明亮犀利,这样的一双眼睛跟沈素极像,确切说是沈素遗传了他的一双眼睛,沈令山慢慢开口,问道:“今天的事情我知道了,那封信我也看过了,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想法?”
沈素往前走几步,并不坐下,恭谨说道:“我自是不愿妹妹被张家人带走,只是我们没有阻拦的理由,一旦强行拦下,想必父亲和我都会被参上一笔,所以只能另寻他法。”
沈素说的沈令山自然明白,如今他处于高位,沈素更是在御前行走,看着花团锦簇,但着实树大招风,朝中眼红他们的想要挤走他们的不在少数,况且沈令山这么些年的左都御史做下来,政敌自是不少,一旦自家行差踏错一步,就要面临被其他人狠狠咬下一口的局面,而语儿之事,他们却是没有理由阻拦的。
沈令山问:“另寻他法?什么法?”
“儿子暂时还未想到。”
“为父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素儿能帮着参详一下吗?”
“父亲请讲。“
沈令山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带着铿锵有力的金石之音,“张家夫妇不过棋子而已,有人许以利益让他们前来,那我也可以许以利益让他们回去,关键是幕后之人会不会有新的举动呢,这一点,素儿知道吗?”
沈令山鹰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沈素的面孔,沈素身形不动,只是眼睛轻微一抬,带着不可抗拒的光回望过去,莹莹烛光之下,两人对视、估量、抗争,房内似潜藏着无形的压力,窗外风声渐渐消退,乌云遮住月亮,天地之间突然变得静谧压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