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点了点头。
霍雷肖说:“比如……您知道撒迪厄斯吗?”
“死亡与灾厄之神。”西列斯顿了顿,“死亡尽头的幕布,撒迪厄斯。”
霍雷肖说:“撒迪厄斯的信徒,因为他们信仰的神明执掌灾厄的缘故,所以认为生活中如果出现一些不太顺利的事情,那就是神明降下的考验。
“有的时候,他们会以此为荣,甚至互相攀比着彼此遭遇的灾厄。有一些偏激的信徒认为,灾厄的强弱程度,也象征着这位神明对信徒的偏爱程度。”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说这种事情。”
霍雷肖的面容上划过一丝兴奋:“这是我在家中的某本藏书中找到的一条秘闻。正因为这样,我才对相关的行为十分感兴趣。
“信徒的信仰在多大程度上约束了他们的行为和观念?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
西列斯默然听着。
家中藏书的秘闻?
原谅他吧,他现在听到这种东西就觉得危险和不安。
西列斯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眸望着霍雷肖,低沉地说:“霍雷肖,我并不反对你的研究和探索精神,不过,我希望你能在更加冷静、理智和周全的情况下,开启你的旅程。”
霍雷肖怔住了。
西列斯说:“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复杂与危险。”
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紧紧地盯着霍雷肖的瞳孔,感到这个年轻学生的目光中划过了一丝惶恐与惊异。
最后,霍雷肖诚恳地点了点头,说:“我会的,教授。”
西列斯没从他身上感知到旧神追随者的那种疯狂,但是却因为霍雷肖如此执着的研究癖好而感到了些微的担忧。
之后霍雷肖跟西列斯说明了自己的社团计划。社团内部现在一共有十个人,都是霍雷肖的朋友或者同学。
“我的专业是神学。”霍雷肖说,“您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专业,这是今年刚刚成立的。”
西列斯有些惊讶,他问:“具体研究什么?”
“研究那些旧神。”霍雷肖说,“研究祂们曾经的能力,祂们的信徒,祂们对人类和人类帝国造成的影响,祂们现如今仍旧在人类社会留下的痕迹。
“尽管人人都知道旧神已经陨落了,但是,您知道,如同李加迪亚、阿特金亚和梅纳瓦卡这样的神明,仍旧在一些人那儿有着不菲的名声。”
李加迪亚是离家与旅途之神,阿特金亚是音乐与艺术之神,梅纳瓦卡是商业与誓约之神。祂们的神格都有着非常严格的对应区域,并且被那些与其相关的人们所铭记。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霍雷肖将话题扯回来:“九月之后,我打算每周六晚上进行一次社团活动,内容大概就是研究和讨论我们收集总结出来的资料,最终的目标是形成一篇论文。
“您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参与我们的社团活动;您没空来也没事,我每周会将研讨的内容写信寄给您,或者送到您的办公室——在四楼,是吗?希望您能回馈一些建议。”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教授,关于我们的社团,”霍雷肖用一种斟酌的口吻说,“您有什么建议吗?”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最后意味深长地说:“我希望,你们不要真的去尝试那些苦行与自我约束的行为。”
霍雷肖怔住了,他震惊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平静地向他点点头,然后告别离开了。
霍雷肖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茫然片刻,最后低声喃喃:“教授是……启示者?”他想到那个神秘而英俊的男人,“可他怎么会知道我也是?”
霍雷肖百思不得其解。
离开的西列斯没有耽搁,看了看时间,便直接去了校门口乘坐公共马车,然后在十点多一点的时候抵达了历史学会。
他这么早来,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早点知道布鲁尔·达罗的消息。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恰巧在历史学会的门口碰到了匆忙往外走的卡罗尔。
“卡罗尔。”西列斯叫住了他。
“西列斯?你怎么来这么早?!”卡罗尔惊讶地说。
西列斯走到他的面前,注意到他脸上的汗珠与神情中的不安,他的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顿了顿,说:“为了布鲁尔。”
卡罗尔沉默了片刻,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我们发现了布鲁尔的尸体。你要一起过来吗?”
布鲁尔·达罗死了?!
西列斯近乎茫然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却在一瞬间语塞。最后,他只是说:“在哪儿?”
卡罗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跟我来。”
他们来到了停在历史学会建筑侧面的一个角落里的马车。车夫让他们上车坐好,然后就驾驶马匹往一个方向走去。
西列斯望着这条从平坦转为泥泞的道路,突然反应过来:“我们要去城外?”
“是的。”卡罗尔说,“他的尸体被发现在郊外。一个前往附近野营的家庭今天早上发现了他,然后报了警,之后警察核实了身份,就通知了我们。”
卡罗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也没想到……”
西列斯皱起眉,困扰地说:“如果幕后黑手的目的是得到达罗家族的档案,那么他们现在是得手之后灭口,还是没能得到所以痛下杀手?”
卡罗尔摇了摇头:“我的同事已经去往达罗家族那边了,可以等待他们的调查结果。”
西列斯沉默不语。布鲁尔的尸体给了他十分不好的预感,他觉得达罗家族那边可能也调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可是……
布鲁尔的死讯实在是太突然了。
周六下午,他们意识到布鲁尔的失踪不同寻常的时候,他们还觉得布鲁尔只是被软禁。既然幕后黑手很有可能有求于布鲁尔和他的家族,那么应当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然而他们错了。
西列斯暗自吸了一口气,感到浓重的阴云正覆盖在拉米法城池之上,就如同阿瑟顿广场边缘的画家的那幅画。
马车一路颠簸,扬起阵阵尘埃。城外的路况没有城内那么好,所以耗费了他们更多的时间。他们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一片连绵的小山坡,栽种了不少树木,树影幢幢之间,西列斯能瞧见一些身穿警服的人正在到处走动。
西列斯跟随卡罗尔走上山坡。更远处的土地显得有些荒芜。西列斯知道,连接着康斯特公国不同城市的道路四周,是散布着的村落。
西列斯·诺埃尔就出身这样的村落。除却那些稍微有些人烟的村落之外,大片的土地始终处于荒废与寂静之中。
所以,这片场景在某一个瞬间,反而勾动起西列斯对于记忆中的某些画面的感触。
这种情绪在看见布鲁尔的尸体的一瞬间就消散了。
布鲁尔·达罗衣不蔽体,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痕,但是伤痕没有出血的迹象,看起来是死后才造成的。他的眼睛圆瞪着,空洞而死寂。他的身体僵硬而扭曲地摆出一个大字型。
那个傲慢、多多少少有些不耐烦,但是又和西列斯说他对未婚妻一见钟情的男人,就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郊外。
一旁的警员走上前来,显然认得卡罗尔,与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公事公办地说:“这儿不是第一现场。死者大概是在今天凌晨的时候死去,然后被搬到了这里。”
卡罗尔点了点头,问:“他身上,还有周围,有发现什么东西吗?”
“呃,没有。”警员摇了摇头,“这儿只有他一具尸体,还有身上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找到。”
“他是怎么死的?”
警员瞥了尸体一眼,说:“一刀致命。杀死他的人一定是个非常冷血的杀手,但是在他死后,有人凌虐了他的尸体。”
西列斯和卡罗尔都皱了皱眉。
西列斯说:“这和凶手一刀致命的做法不太一致。”
卡罗尔点点头:“看起来是一个团体,shā • rén者和后续虐待尸体的人不是同一个。”随后他又问,“发现尸体的人有说什么吗?”
警员说:“他们是早上七点的时候来到这里的,是一对父母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本来是在山脚下,然后孩子们到山坡上来玩耍的时候,发现了这具尸体。”
卡罗尔有点奇怪地问:“他们怎么会在这儿野营?这看起来不是个好地方。”
“他们其实是要回附近的某个村庄,自己驾着马车出发,然后在这儿停了一段时间,打算吃个早饭并且休整一会儿。但是没想到……”
卡罗尔叹息一声。总是喜欢大笑的他这个时候有些愁眉苦脸的。
光从现场的情况来看,他们没法得到什么信息。这儿十分偏僻,没人见到抛尸者,只有一具尸体,孤独地躺在土地上。
卡罗尔转眸望向了那具尸体,沉思着。
警员在这个时候冲着西列斯与卡罗尔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其他的警员走开了。
西列斯问:“我们现在……要用启示者的方法吗?”
“什么?”卡罗尔回过神,然后说,“哦,是的,是的。不过这事儿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
卡罗尔说:“我曾经说过,旧神追随者们不敢在拉米法城动手。但是他们现在真的杀了一个人,还是一个贵族后代。”
有凛冽的风吹拂他们的面颊,带起一阵刺痛。
卡罗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所以他们一定是疯狂到了一个极点。要么,他们是打算在拉米法城内来一场大行动,要么,他们已经远远地逃离了拉米法城。”
西列斯想了想,说:“但是,凶手一刀毙命。这种果断和冷酷,不像是一个……疯子。”
卡罗尔摇了摇头,说:“我们曾经逮捕过一些旧神追随者,他们的精神状态就像是……一边疯狂、一边冷静。意识到自己有问题,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
西列斯微微一怔,下意识想到了自己今天早上从梦中醒来的那种状态。他几乎下意识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问:“那就是来自旧神的污染吗?”
“是,但是……也说不好。”卡罗尔说,“有些人并非旧神的信徒,但也会被污染。这类人不能被称为旧神追随者。”他看了西列斯一眼,然后说,“历史学会里就有这样的人。”
西列斯想说什么。
卡罗尔制止了他:“历史学会是一个十分务实的组织。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没有那么在意旧神的污染。在我们搜寻时轨、复现仪式的过程中,这是很容易就出现的现象。
“一切的评判都要看他们的所作所为。”
西列斯点了点头:“我明白。”
或许未来有一天,启示者能够拥有某种方式屏蔽旧神的污染。然而,在这个时代,在西列斯只是阅读了一份手稿,就直接沾染了旧神的污染的时代,他们无能为力。
西列斯思索着是否有必要将那份利昂手稿的事情告知卡罗尔,但是最后他暂时保持了沉默。现在最重要的是布鲁尔的事情。
卡罗尔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蹲下来,注视着布鲁尔空洞的、死灰的双眼。
过了片刻,他低声喃喃:“这是我所有带过的入门的启示者中,第一个连入门课程都没有完成,就直接死于非命的启示者。”
西列斯说:“我们防不胜防。”
“是啊。”卡罗尔叹息了一声。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给西列斯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小小的冠冕,整体像一个戒指一样大,上面的宝石和贵金属仍旧璀璨,但是却有一种奇妙的时光抚摸过的痕迹。
西列斯看了一眼,确认这种感觉来自于这个冠冕那种……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一样的薄弱感。
“‘死亡的最后叹息’。”卡罗尔说,“这是这个冠冕的名字。能想到什么吗?”
西列斯说:“死亡尽头的幕布?”
“是的。”卡罗尔说,“传闻中,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是一团头戴王冠、身披斗篷的黑色雾气。祂的斗篷就是人类灵性的去处,祂的王冠就是人类意志的凝聚。”
西列斯心中微怔。
在他游玩的跑团游戏中,每个角色都有三个基本属性:体质、灵性、意志。而卡罗尔在这里就提到了两个。他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灵性和意志。”西列斯低声说,“这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怎么清楚。”卡罗尔说,“总之,撒迪厄斯庇佑的超凡力量者,被称为亡灵使者。每一个亡灵使者的手指上,都佩戴着一个小小的冠冕。据说那是他们用以驱使亡灵的工具。”
西列斯心想,死灵法师?
不过听起来,这个世界对于灵魂的定义比较复杂。
西列斯没有在这个时候多想,斟酌着语气说:“所以,我们可以复活布鲁尔吗?”
“复活?并不是。”卡罗尔摇了摇头,“我们只能短暂唤醒他的意志。曾经获得撒迪厄斯庇佑的亡灵使者们,他们似乎有机会复活死者。但是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能与已经死去的人短暂地沟通一段时间。”
“冠冕……对应的是意志。”西列斯说,“我们是在与死者的意志交谈吗?”
“或许吧。”卡罗尔含糊地说,“我没怎么使用过这个仪式,不过听学会里一直研究这个仪式的人说过,人类死后,灵性消散,脆弱的意志已经无法驱使沉重的躯体。”
西列斯琢磨着这个说法。
灵性,就像是——粘合剂?桥梁?将意志与身体连接在一起。西列斯这么想。
卡罗尔也没有再继续说自己一知半解的想法,他转而说:“这个仪式名为死者的话,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让死亡一天以内的死者,与我们短暂地交谈一段时间。”
“他会记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吗?”
“很难说。”卡罗尔说,“死亡的恐惧可能会使他们忘记许多事情。”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
接着,卡罗尔将冠冕模样的指环戴到了自己的左手食指,然后轻轻用这个手指的指腹碰触着布鲁尔僵硬冰冷的额头,在那儿缓慢而匀速地画着一个圆圈。
在第七个圆圈画完之后,卡罗尔收回手,开始低声倒数:“七、六……三、二、一。布鲁尔·达罗,醒过来。”
西列斯感到周围原本晴朗、明亮的氛围突然一下子变得有些阴森起来。他说不上来那究竟算是他的错觉,还是周围环境真的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看见布鲁尔空洞的眼珠突然转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卡罗尔手指上的冠冕指环骤然破碎成尘埃。
“杀……”布鲁尔的嘴巴张合着,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干涩,让西列斯完全听不出来这居然是布鲁尔·达罗的声音,“杀了。我。”
卡罗尔沉稳地问:“谁杀了你?”
布鲁尔的下颚像是木偶被丝线操纵着一般,缓慢地挪动着。他仍旧躺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
最后,他说:“我说,杀了我。然后,她就,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