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他说∶"是的,布里奇斯先生。由于种种原因,我猜测到了你们可能的……真正的信仰。"
奥尔登怔在那儿,随后他苦笑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表情随后也变得好看了一些。他说∶"当我瞧见您写给埃米尔的那封信的时候,我简直感到不可思议,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想要给埃米尔玩具。
"可是,当我告诉埃米尔,他不能玩玩具,也不能让您过来的时候,他……我该怎么说,他眼神中的光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认为那是玩物丧志的东西,可对于他来说,那却绝不仅仅只是玩具。那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我当了一辈子的画家,从年轻到年老。现在我快要死了,我还是一名画家。我踏上这条道路是因为家族的传统,可是……可是,我的父亲却说,我们并非信仰阿特金亚。
"我们家族以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来掩盖对于撒迪厄斯的信仰。因为阿特金亚的信徒更为无害,因为撒迪厄斯的信徒显得危险。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有了怀疑——我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名画家。因为家族虚假的信仰?因为死亡终究不可避免地袭来?
"我这么怀疑,始终无法避免这样的怀疑。可是,我却仍旧让我的后辈们踏上同样的怀疑的道路。我仍旧强迫埃米尔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而早晚有一天,等我快要死的时候,我也得告诉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告诉他们,这是因为那虚假的、伪造的信仰。我们信仰的其实是撒迪厄斯……而他们也将在那个时候迎来观念的破灭。
"这是好事吗?这是坏事吗?又或者,我们只能在这样循环往复的虚伪信仰之中生存吗?"
他低声喃喃。这些事情恐怕在他的心中早已经发酵许久,现在,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而不是在向西列斯诉说着这些过去。
而西列斯也始终默然听着。
他从奥尔登的话语中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种种猜测。
布里奇斯家族、格兰特家族,或许还要加上卡尔弗利家族,他们都是追寻着最初撒迪厄斯的信仰。他们努力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有价值,从而让与他们生命对等的死亡也产生一些价值。
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由干种种原因,他们选择了隐藏自己的信仰。
这可能与当时的情况有所关联。沉默纪晚期局势混乱,而撒迪厄斯的信徒本身也产生了分裂,更有立场不明但绝对站在死亡信徒对立面的生命信徒存在。
因此,他们以阿特金亚信徒这个较为无害的身份隐藏着自己。
……当然,西列斯认为,很难说在雾中纪的四百年间,这种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是否弄假成真。
毕竟,从刚才奥尔登的话语中,当他得知家族真正的信仰其实是撒迪厄斯的时候,他其实颇有一种观念破灭的感觉。
家族的信仰,与个人的信仰。难道因为家族真正的信仰是撒迪厄斯,所以在知道这一点之后,家族的后辈也必须改信撒迪厄斯吗?
西列斯认为这是一种过于理所当然的强硬措施。不过,这个世界,特别是这个世界的上层阶级,他们似乎仍旧十分看重血脉与家族的传承。
此外,奥尔登的坦诚也超乎了西列斯的预期。他以为他还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与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老人来回试探,最后才能从他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或许是那个判定的帮助?
也或许,是这个寒冷的冬日以及友人的离世,让奥尔登意识到,这不再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年份了。他可能也已经到了他父亲向他坦白时候的那个年纪。
无论这名老画家是怎么想的,对于西列斯来说,他这样的态度总归是一件好事。
在说完了那一长段话之后,奥尔登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当他回过神,,他露出一个苍老而疲惫的笑容。
他开了个玩笑,让自己尽力摆脱这种状态∶"今天邀请您来,我可不是想要和您聊这种讨人厌的话题的。"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说∶"生活总是出其不意。"
"命运总是反复无常。"奥尔登低声说,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说,"那么,我想,您真正想要聊的话题是……乔纳森·布莱恩特。"
西列斯点了点头。
乔纳森·布莱恩特。公国的财政大臣、历史学会的长老、地下帮派的幕后资助者、达尔文医院的创办人,以及,一场令人胆寒的人体实验项目的发起人。
但是,在这里,他们首先谈及的是乔纳森·布莱恩特那个更加不为人知的身份——死亡的信徒。
"他比我们更加……."奥尔登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看重''生''。生命的价值,我是说。他尽可能让自己成为大人物,在各个领域都横插一脚,让自己广为人知。
"金钱、权势、力量、德行,他让自己什么都努力去得到、去占有,为他那辉煌的人生履历再添一笔、再添一笔……添上无数笔,然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到撒迪厄斯了。"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并且注意到奥尔登在提及那位死亡与灾厄之神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称呼为"撒迪厄斯",而不是更为贴切的"吾神"。
……这或许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窥见其信仰的本质。那只是家族的"任务",而很难称为真正意义上的"信仰"。
"但是……."奥尔登突然犹豫了一下,"但是…但是有时候,事情可能会本末倒置。"
西列斯便说∶"他反而开始贪恋生的温暖了。"
奥尔登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只是慢慢叹了一口气。他沉默片刻之后,才说∶"是的……是的。我承认这一点。不过,我也得承认,我实际上也是贪生怕死的。
"只不过,乔纳森是个更加疯狂、偏执的人。他把自己对于生的留恋,认定为撒迪厄斯给予他的启示;他认为,是神明在无形之中催化了他对于生命的渴望。"
西列斯听着,却骤然感到了一丝可笑。
他想,神明知道自己在无形中成为了罪魁祸首吗?
"...这就是达尔文医院的成因吗?"西列斯问。
"您可能软道,西城的达尔文医院开设于十四年前,东城的达尔文医院则更早一些。十四年前……总之,那个时候,乔纳森似平有意往西城铺设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一点西列斯十分清楚。他同时也意识到,奥尔登似乎也对十四年前的事情有所了解。不过那并非是现在这场谈话的重心。
"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改变。"西列斯说,"从三年之前。那个时候乔纳森遇到了什么事?"
奥尔登惊讶地望着西列斯,最后摇了摇头,说∶"诺埃尔教授,您真是令人惊叹。我甚至不明白您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是的,三年之前,情况发生了改变。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没和乔纳森聊过。我只知道,三年之前,他遭遇了一场重病,在那之后,情况急转直下。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性格也变得越发偏激固执,任何人的劝说都无法奏效。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至少在我听闻中,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进行一些不怎么……不怎么体面的研究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转而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是怎么联系上乔纳森·布莱恩特的?”
"旧神追随者……当然,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旧神追随者。所以,我们拥有一个组织…更应该说,家族联盟。"说到这里,奥尔登甚至忍不住摇了摇头。
隔了片刻,他才继续说∶"我今天乐意告诉您这么多,一是因为您是西娅的导师,,我认为您是值得信任的;二是因为您让我意识到我的教育方式存在某些问题。
"第三则是因为,我所在的家族联盟,实际上也是您无法涉及的。我猜测到您正在调查什么,而那…尽管我无力阻止,但是我也希望有人来阻止。这或许也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总之,那是康斯特公国内部,存有撒迪厄斯信仰的相关家族的聚会。只有在上一任族长死去,了解到家族信仰真相的族长才可以继任相关的联盟席位。
"我们会定期举办一次聚会,短则一周,长则半年。参加聚会的人都已经白发苍苍,所以我们的话题也总是那些…….总是老年人的话题。
"在那里,我了解到了乔纳森的情况。他也……向我们给出了一些忠告。
说到这里,奥尔登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什么忠告?"西列斯不禁问。
"……不要让家族的后辈接触来路不明的物品。"奥尔登的语气变得十分复杂,"那不仅仅是…….我是说,不仅仅是失控的时轨那么简单。
"据我所知,有不少快要死了的人也加入到了那个复杂而庞大的计划之中,那个……"
他顿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
西列斯反而在这个时候接话说∶"那个复生计划。"
奥尔登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料了一下。他端起了茶杯,猛地灌下几口已经冷掉的茶水。他的语气颤抖着∶"真够不可思议的……教授,我不是说您知道这事儿不可思议,尽管这的确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