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两声哀叫吵醒西列斯的时候,时间才刚刚来到清晨五点。
琴多也被吵醒了。感谢阿卡玛拉,他们没觉得特别疲惫。不过,琴多的确玩笑一样地说了一声∶"还记得我们当初在''初雪之光''号列车上的经历吗?"
当初,,正是路易莎兰普森女士的一声尖叫,让他们意识到列车上出事了,并且将他们的注意力再度引向那张星图。
西列斯默然瞧了琴多一眼,心想,现在这声嚎叫,恐怕也并不预示着什么好事。
事实证明,琴多的话简直预示了他们又将目睹一起惨案。
好消息是,这回至少还没死人。
他们很快穿好了衣服,然后离开了帐篷。其他人也已经陆陆续续走出了自己的帐篷。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海岸边的那一幕。
血色、朝阳、断手,以及一个昏迷的人。
加勒特·吉尔古德控制不住地咒骂了一声,他指使着水晶号的那些水手们将亚尔佩特抬回来。一名水手皱着脸捡起了亚尔佩特的断手。
西列斯的目光望着远处的海洋,他看了很长很长时间。
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水.…和锅。"
"什么?"琴多回过神,问他。
"海洋像不像是这颗星球的炖锅?"西列斯说。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惊诧地说∶"所以那些旧神追随者的南祭…
西列斯默然不语。
位于不同地点的"阴影"的信徒,他们似乎也有着不同的行为方式。在福利瓯海这儿"阴影"似乎与贴米亚法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这也就导致了这种……可怕的献祭方式。
西列斯控制不住地想到了曾经发生在拉米法城皇宫后厨的那一幕。那些癫狂的信徒接二连三地走进绞肉机,森森白白的骨头和红红黄黄的血肉……他闭了闭眼睛。
很好。他苦中作乐地想。肉食恐惧症,恰巧就适合孤岛生存的处境。
隔了片刻,西列斯缓了过来,他低声朝着琴多说∶"我得给在场所有人都进行一次判定。
时至今日,琴多自然也明白"判定"的意思。在他的眼中,这就是西列斯掌握的命运的力量的表现方式。
琴多眨了眨眼睛,回答说∶"好的,我会帮您注意周围情况的……对了,是不是还需要水晶号船员的名单?"
西列斯点了点头。清晨的寒风让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他往四周看了看。
亚尔佩特已经被抬了回来。厨师们动作机械地在煮早餐,不过就是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结合亚尔佩特的事情,人们恐怕都没有什么食欲。那两名水手仍旧日被绑在那儿。
西列斯突然注意到,福斯特并不在场,不知道他是还在帐篷里,还是趁着刚才那阵混乱跑走了。
他不禁皱了皱眉,便让琴多通过艾萨克转述给加勒特两件事情。第一是福斯特的动向,第二是要一份水晶号船员的名单。这局面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很快,加勒特就收到了艾萨克的信息。他往西列斯和琴多这边看了一眼—此时西列斯已经开始给他知道的人一个一个进行判定,同时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餐。
意外的是,福斯特仍旧在帐篷里。对于同帐篷里亚尔佩特的遭遇,他似乎一无所知。当他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在亚尔佩特身边站了片刻。
亚尔佩特仍旧昏迷不醒,水晶号的大副正在给他处理伤口。但那只苍白僵硬的断手也许只能埋葬在沙滩里了。
在这个时刻,没人有心情关注亚尔佩特究竟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这是个沉默寡言、内向怯懦的年轻人。事实上,在亚尔佩特做出这种事情之前,可能很多人都不记得他的存在了。
在沉默与风声中,加勒特从船长哥尔登那儿得到了一份名单。艾萨克走到西列斯身边坐下,低声复述着那些名字。西列斯默然听着,一边在心中进行着判定。
船长哥尔登自顾自坐了下来,用力地喝了一口酒。他很快又躺了下来,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就这么望着天空。周围很多人麻木地望着篝火。
加勒特正与奈杰尔商量着什么,不过现在人们还在吃早餐,他们就暂且没宣布自己的商议结果。
琴多自顾自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在某一个瞬间,他注意到西列斯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蜷缩了·下,于是下意识抬眸望向了他。
西列斯用眼神安抚了琴多,他有所发现,但首先需要让所有人都通过判定。
在早餐吃完的时候,他也已经对在场这全部二三十号人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他多少感到了心理意义上的疲惫,毕竟一个一个人确认、分辨、判定、思考骰子的解释是否意有所指.…….这都挺麻烦。
整体来说,结果还算不错。大部分人们的意志还在正常区间,而糟糕的是…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向艾萨克说出了一个名字。
艾萨克怔了一下,向西列斯确认了一遍,得到肯定之后,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又走到加勒特那边。有人注意到了艾萨克的走动,不由得投来疑惑的目光。
艾萨克将结果告知了加勒特。加勒特的表情变了一下。
西列斯的目光静静地望着跳跃的篝火。直到现在,他也仍旧保持着相当冷静和平淡的表情。这趟旅程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也发生了不少的意外。
……包括亚尔佩特的断手。他们对这个年轻人的关注有些少了。
他的目光瞥过亚尔佩特,又望向在场另外一起混乱的源头。加勒特、奈杰尔、艾萨克三个人一起将水晶号的一名水手制伏在地上。
许多人发出了不满的惊叫声。很多人还记得这名水手,这是昨天晚上的末路狂欢中,最为兴奋自在的那个人,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只是睡眼惺忪,被摁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完全反应不过来。
看上去很正常。西列斯心想。如果不是他的意志已经低于10的话。
…西列斯突然开始怀疑,这名水手的意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波动的。
因为风暴袭来却不得不出海?因为暴风雨的来临和水晶号的毁灭?因为那两名水手烧毁物资的做法?因为亚尔佩特的断手?
事情似乎是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而如今,这些问题也反诘着西列斯。
西列斯忍不住捏了捏鼻梁。
琴多将头歪倒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低声跟他说∶"海鸟带来了马林号的消息。他们已经出发了,今天晚上应该就能到这儿。"
西列斯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最好的消息,这意味着,他们只需要再熬过这一天就可以了。
…尽管西列斯十分怀疑这一点。这一天真的能平静度过吗?
上午的时光还算平静。
亚尔佩特一直昏迷不醒,大副也无能为力。好消息是,他至少还没发烧;坏消息是,他的手臂伤口上出现了坏死的症状。大副尽力用了药,另外在场的启示者也尝试了不同的仪式。
琴多也偷偷去了一趟,用了血商抄本上的一些字眼儿。等他回来的时候,他说亚尔佩特至少还能喘气,不过,这件事情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未来会造成什么影响,恐怕还是个未知数。
对于亚尔佩特究竟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他们也询问了福斯特和那两名水手。显然,他们可能会对亚尔佩特的情况有所了解。
询问的时候西列斯并没有参与进去,他是在加勒特问完了之后,才从艾萨克那边得知了一些结果—现在艾萨克似乎成了他们与加勒特沟通的桥梁。
根据福斯特的说法,直到昨天下午暴风雨来临之前,亚尔佩特还是相当正常的。至于暴风雨来临之后,他说他自己的精神状态也很糟糕,完全没注意到亚尔佩特的情况。
至于那两名水手,他们一问三不知,完全没有回应这个问题的意思。
这种情况将加勒特气得不轻。毕竟,亚尔佩特的做法显然受到了某些东西的污染或者某些人的诱导。然而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现在没法证明这一点。
加勒特盯着福斯特看了一会儿,暂且没有说什么。
之后他找到了西列斯,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语气,提及了马林号。琴多便问∶"今天晚上我们能见到马林号吗?"
约翰尼将这个问题转述给加勒特。加勒特怔了一下,然后几乎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而约翰尼翻译说∶"是的,我们能。"
显然,加勒特明白了琴多的意思。他也知道了今天晚上马林号就能抵达的消息。
这个说法让加勒特轻松了不少,不过也让他下定了决心。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西列斯确定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冷酷与暴戾的意味。
对此,西列斯想了片刻,认为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这能稳定如今的情况。
午餐之前,西列斯与琴多沿着孤岛的周围转了一圈。周围仍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这种景观在看多了之后会感到枯燥和乏味。
他们首先遇到了水晶号的灰烬,然后又转了半圈,就来到了亚尔佩特断手的地方。他们在这儿站了片刻。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这里实际上就是昨天傍晚暴风雨过后,福斯特私自奔跑过来的地方。这又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发现。
他不由得回身望了孤岛中央的露营地一眼。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感到一种微妙的……扭曲的、沉闷的、朦胧的轮廓浮现在这座孤岛之上。
他定定地看了片刻。
"…怎么了?"琴多有点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他们看起来还不错,至少没打起来。"
西列斯因为琴多的说法而笑了一声。现在孤岛上的确有一种暴风雨之前的寂静的感觉,仿佛昨天那场暴风雨并非真实,而只是某些事情将要发生的序曲。
他说∶"我只是感到,在这座孤岛上……不,应该说,在更早之前,我们似乎也逐渐被污染了。"
琴多怔了一下,他怀疑地说∶"有吗?"
"比如,昨天晚上,我们谁都没想起来有必要安排巡逻和守夜。"西列斯说,"再比如,福斯特既然已经表现得这么疯狂,那么我们就应该将其隔离开来,而不是让亚尔佩特继续跟他睡在一个帐篷里。"
琴多皱起眉,露出一丝迟来的困扰。
"我们忽略了很多问题,我也包括其中。"西列斯的语气相当冰冷,……就好像有某种力量,推动着我们,去完成这场献祭。"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说∶"我认为我们的行动已经受到了某些东西的影响。我们不应该来到这座孤岛,而是应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就决意返航。"
船长室的锁?那根本没什么,他们都是一群启示者,难道还打不开一把普普通通的锁?为什么就非得来到这座孤岛?
就算他们真的打不开,当时马林号其实离他们也不远,他们可以利用马林号返航——福斯特真的不愿意离开?那就让他一个人留下好了,他们没必要陪着他送死。
从暴风雨最终爆发的时间节点来说,他们完全来得及让马林号把他们带回金斯莱。
是的,那个时候已经大雾弥漫,在那个时候继续航行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但是现在,西列斯也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们那个时候会觉得,孤岛是唯一的选择?前往孤岛就不危险了吗?
其他人或许不明就里,但是他、琴多、加勒特三个人,他们都知道,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里,就涉及到了一座孤岛。
为什么他们没有在那个时候和福斯特摊牌?
在更早之前,这种奇怪的冲动——这种认定这趟旅程非去不可的想法,就已经控制了他们。他们还在港口的时候,福斯特说风暴即将来临,港口推荐他们不要出海。
那个时候他们就应该阻止福斯特的,不是吗?但是,他们却真的出海,真的让自己困在了这座孤岛上。
当时加勒特·吉尔古德也已经在场了。他曾经因为暴风雨过后不久就执意出海,而失去了自己的所有船员和心爱的船只。
这惨痛的教训本应该让他在那个时候冷静下来,阻止福斯特的出海举动,但是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说。应该说,好像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该动手的时候没有动手,该说话的时候没有说话。
有许许多多个节点,可以让他们阻止如今这个局面的发生。
比如在港口的时候,他们可以选择听从工作人员的建议,暂缓出海的日期,也就那么两三天的功夫,不是耽搁不起。
比如在暴风雨即将来袭的时候,在那场谈话之中,他们可以选择返航。他们并不是做不到,尽管那有些冒险。但是他们最终选择另外一种冒险,他们决定留在孤岛。
比如在他们来到孤岛之后,理论上他们其实非常清楚福斯特与那两名水手的问题,然后他们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三个人隔离起来,甚至让那两名水手做出了毁坏物资的动作。
他们甚至还继续让亚尔佩特跟在福斯特的身边,甚至没有明确重视起这些剩下的食物与饮用水。
……在这三个时间节点,他们都没能做出相应的措施,他们显得如此后知后觉、迟钝僵硬。
应该说,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西列斯与琴多一直秉持着一个立场∶他们相当置身事外。
但是这种立场本来就是不应该的。西列斯来到福利瓯海,就是两个目的∶第一是阻止朗希家族的阴谋;第二是完成那张海图。
是的,他们并非米德尔顿人,没法说米德尔顿语。但他们的力量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掌控局面、让事情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走。但他们没有这么做。
事实是,在过去四天里,一切其实是按照福斯特·朗希的想法进行下去的。
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福斯特·朗希看似坚定地要船长哥尔登绕开风暴,继续前进。但他其实也给出了另外一个选择∶他说,如果所有人都愿意的话,那他也同意留在孤岛。
这不就是福斯特的另外一个选择吗?他首先提议了一个如此偏激的做法,然后暗中给出了另外一个折中的做法。但后者实际上非常符合他的想法。
西列斯应该在那个时候就发现这一点,但他的理智也仿佛被朦朦胧胧地遮盖住了。而与此同时,他还一直以为自己的确相当冷静和理智。
……有什么东西,当他们来到米德尔顿的金斯莱的时候,就已经在暗自影响着他们,如同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影"。
蛛网。他悚然一惊,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他们仿佛就是蛛网上无知无觉的猎物。
一切都看似是顺水推舟,不知不觉他们就已经困在了这座孤岛上。
尽管普拉亚家族那边说马林号今天晚上就可以到来,他们可以脱离这样的困境,但是无论马林号来不来,已经有一个年轻人失去了自己的左手。
"我们是7月9日中午抵达金斯莱,现在已经是7月12日。"西列斯说,"时间过去了四天。"
"..…福利瓯海。"琴多低声说。
西列斯看了一眼时间,发现现在是上午十点半。还有半个小时他们就将进食午餐。
"进食"。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从他们抵达金斯莱,与福斯特汇合开始,到他们此刻困在孤岛。他得承认,这趟旅程不停不停地让他想起格雷森事件。
……我们需要去重新检查一下食物,琴多。"当西列斯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他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
过去这段时间里,西列斯偶尔也会吞服魔药,佩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之后再吃饭。这是格雷森事件之后他一直以来的习惯,难以避免。
十几分钟之后,他们完成了检查。琴多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发现什么。
西列斯皱起了眉,这一点符合他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看到的情况。但是这更加令他感到不安。他又想了片刻,然后说∶"水。"
他们打开了水桶,然后同时陷入了沉默。
帐篷外面,加勒特正催促着他们。这一次过来检查,他们自然是跟加勒特说了一声。加勒特看起来有些怀疑他们的说法,但最终还是同意他们进行一次检查。
而现在.….查的结果出来了。
西列斯和琴多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琴多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他低声说∶"所以,我们真不应该出海的。"
西列斯比他更冷静一点。
他凝视着水桶里那个用来舀水的、小巧的泥碗,不由得想,这是什么时候出现?
是不是当福斯特·朗希来到水晶号,他就已经将这个泥碗放进了水桶里?
他又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应该给每一个人进行一次灵性判定,琴多;而不是意志判定。我怀疑我们现在都有些精神失活。"
又或者说,在某一刻,精神失活和精神污染是同时进行的。只不过他们没能发现这一点。
琴多语塞片刻,然后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拉开了帐篷的拉链,拍了拍加勒特的肩膀,让这家伙自己来看。
片刻之后,加勒特出离愤怒地咒骂了一声。他一连说了一长串话,但是西列斯一个字都没听懂。最后,加勒特面无表情地叫来了约翰尼。
约翰尼看了看加勒特,说∶"呃,他说之前是艾萨克负责检查饮用水,他负责检查食材。他根本没注意到那个泥碗的存在…所以现在这就成了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