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在他们进入迷雾之后的十分钟就逐渐显现了。
阿方索突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呜咽。在昏暗隐约的光线中,西列斯看到他猛地跪倒在地上,抱住头低声喊叫着什么。
在迷雾中,他的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在某一刻,西列斯感到自己的心跳声都比阿方索的叫喊声来得大。
西列斯猛地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毫不迟疑地在心中说∶"判定阿方索·卡莱尔的意志属性。
守密人,阿方索·卡莱尔(民俗学者)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65/.
西列斯在跳出的数字中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数值。
意志∶65/55,成功。
通往真相的道路往往是崎岖的,甚至是扭曲的。这位优秀的民俗学专家,他并没有选择回归自己高枕无忧的生活,而是选择了这条残酷的真相之路。当他踏上旅程的时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当判定的结果做出的时候,西列斯也低声喊着阿方索的名字。琴多一直握着西列斯的手,警惕地望着周围。
阿方索痛苦的声音持续了一阵,然后他像是猛地松懈下来。
"……我没事。"他声音艰涩地说,"只是……没有想到。那些记忆……可以如此,清晰。"
他声音中忽高忽低的情绪,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不安。不过,说话间,阿方索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低声说∶"我们该继续….前进。"
周围灰黑色的雾气从未消散。偶尔那颜色的深浅程度会变得浅一点,于是光线也会稍微好一点。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几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下继续前进。
他们始终握着彼此的手,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只有这种方式能确保他们不分散。
每隔十分钟,他们会交换一下位置。西列斯之前在马尔茨购买的、刻有八瓣玫瑰的图案的怀表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在完全没法确认时间流逝情况的迷雾之中,时间矫正这种自动矫正时间流速的功能,是相当有用的仪式。
死亡般的沉默在持续着。在第一次失态之后,阿方索就流露出一种情不自禁的紧张与默然。
在二十分钟的时候,他们第二次更换位置,西列斯发现阿方索的掌心中满是冷汗。
西列斯与琴多的状态还算不错。尽管这可怕的迷雾遮蔽了他们的视野,尽管这涌动的雾气仿佛也牵扯着他们的思绪,但是他们自身的意志足以抵抗这种情况。
西列斯仍旧保持着冷静与镇定,他利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并且不动声色地掌控着他们前进的方向,确保他们的确是朝着绿洲行进的。
阿方索心不在焉,因此完全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时间又静静地流逝了十分钟。在他们第三次交换位置的时候,阿方索突然猛地吸了一口气。他说∶"这个仪式恐怕会成为不少探险者趋之若鹜的东西。"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是指,时间矫正。"
阿方索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了不少,不知道是否是特地为了情绪的稳定,他继续说着∶"往常人们无法想象自己走入迷雾的场景。
"往常,人们觉得时间总是触手可及,随时随地都可以了解到''过去''这段时间究竟是多长。往常,人们觉得''度日如年''''度秒如年'',不过是文学上夸张的手法。"
西列斯与琴多都安静地听着。他们知道阿方索并不是真的想说什么,而只是为了发泄一些情绪。
……但是现在,情况变了。人们得主动走到这片迷雾之中……不,也不是所有人,但总归有人会这么做。而当他们走进来,他们就会意识到,这里的时间是缓慢的、凝滞的、疯狂的。
"这里的时间好像忽快忽慢,好像与世隔绝,好像与外界截然不同。这里的情况是人们难以想象的。人类简单的、线性的大脑无法理解发生在迷雾中的一切。"
随着阿方索的话,西列斯的目光也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他不确定自己刚网刚进行的那一次判定是否能够保证阿方索未来几个小时的理智,所以他只能更加谨慎地观察四周。
灰黑色的迷雾遮挡着周围的场景,好像在一瞬间,整个世界、整个星球、整个宇宙,都笼罩在这样可怕的、疯狂的、静静涌动着的迷雾之中。
旧神的力量。西列斯的想法走神了一瞬间。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或许应该说是听见,又或者说是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动静、有什么东西,活动在不远处的迷雾中。一闪而逝。
他望了过去。但是,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只是普通的、荒芜而空旷的土地。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阿方索仍旧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嘶哑的、几乎空洞的声音在迷雾中回荡着。
他说∶"在这儿,我们的确相当需要您这个仪式。比如,我们能知道,至少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至少我们已经在这里走过了半个小时。
……哦,但是古怪的是,真的是半个小时吗?时间是被什么东西定义的?我们上一次在这儿走了好几天,不,一两天。我们恐怕绕了不少弯路,当时。但是现在,只要我们继续直线前进……."
阿方索混乱的、跳跃的词句令人感到越发的不安。空气中.…….不,雾气中,仿佛凝结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琴多突然说∶"停下。"
他们三人停在了迷雾中。
琴多低声说∶"有什么声音。
他们听见……大哭与大笑声。远远地传来。但似乎又很近,不绝于耳地萦绕在他们的耳边。
这片区域稍微明亮了一些,没有那么黑暗,就像是外界普普通通的大雾天。
西列斯瞥了阿方索一眼,注意到自己的老朋友似乎是被吓清醒了,整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他环顾一周,然后确定地说∶"什么都没有。"
"在更远的地方。"阿方索低声喃喃。
他们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恰好也趁这个机会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不过或许只是过了十几秒,那大哭大笑的声音就突然变近了。
…我看到了。"西列斯突然说。
琴多与阿方索都困惑地望向他,琴多知道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所以困惑中带着一丝好奇。而阿方索就是只是纯粹的困惑,或许也带着一丝纯粹的恐惧。
"他们…….西列斯停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他说,"他们过来了。"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三人的面前就闪现出一个队伍。那是五个人组成的一个小队伍,他们每个人都在蹦蹦跳跳,身上满是血色,有的人甚至缺胳膊少腿,但是他们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一样。
他们只是疯疯癫癫地笑着,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在跳舞一样,就这样前进着。看到西列斯三人的时候,他们甚至友好地伸手与他们打招呼,尽管西列斯三人目光十分冰冷地望着他们。
这几个人分工相当明确,两个人哭,两个人笑,还有一个人在哼着歌,间或大声嘶吼几句。他们就像是这迷雾中的歌舞团队。
又是不到十几秒的功夫,他们就消失在另外一侧的灰黑色迷雾中。
琴多望着他们的背影,斟酌了一下,便问∶"这是迷失在迷雾中的探险者?"
似乎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阿方索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说∶"迷雾中这样的疯子不少。"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苦笑了一声,"每次见到这种人,我这样的人反而能清醒过来。"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默然地望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他能看见那群人癫狂的、骨瘦如柴的背影。
他想,就如同最初那些误入黑暗之海的人们,他们只能等待着下一个倒霉鬼误入黑暗之海,用性命点亮灵魂灯塔,照亮归途的路。
而对于进入迷雾的人来说,也只有碰上这群彻底疯狂的、失去理智的疯子,那些半疯不疯的、勉强还可以说是正常人的探险者,才能够猛地清醒过来。
也或许,可以说是被吓得清醒过来。
在踏入深渊的那一刻,或许人们可以被那冰冷的水、以及冰冷的水中泡着的肿胀的尸体的眼睛,突然一下子吓醒。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们三人继续前行了。在之后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的路途一直十分平静,没有遇到疯子,理智也维持得不错。
这种情况实际上十分罕见。阿方索都忍不住感叹他们这一次的幸运。
"就像是命运青睐了我们。"阿方索低声说。
琴多都这个时候忍不住看向了西列斯的方向。在这一刻,尽管他没能看清西列斯的表情,尽管西列斯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琴多却忍不住在心中笑了一声。
他心爱的神明的确在这一刻庇佑着他们。他想。
他们偶尔会交谈一两句,提醒彼此继续保持警惕。他们继续前进着。
不过就在西列斯已经隐隐能望见绿洲的那片明亮天色的时刻,他们却突然听见了争吵声。
争吵的人们的语气听起来相当正常。换言之,他们还维持着理智,但是,这种情况反而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惧。
西列斯三人又往前走了一两分钟,然后争吵的声音彻底清晰。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早就说了,我们不应该过来!"
"但我们在外面呆着也没什么意义!我们已经犯下了一个错误,我们没有时间继续等待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是,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你总这么说,可即便这么说了,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必须得继续往前走,我们必须得找到那个地方!这才能够弥补我们的错误!"
"可错误并不是我们犯下的!我们并不应该承担这个责任!明明是……."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警惕而敌视地望着新出现的三个人。
西列斯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正在争吵的人们总共有三个,一个较为年长的老者、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
女人一直在试图让前两者冷静下来,语气也颇为犹豫迟疑,然而那位老者却相当固执,他正是说他们应该"弥补错误"的人。而那个中年男人的意见则正好与前者相反。
他们争吵的地方是一处较为明亮的空地。这附近显得相当安静。
一个照面,中年男人就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像是马上就要动手。
阿方索立刻便说∶"你们碰巧在我们的行进路线上!"
他的语气说不上软弱,但也的确不想和这群人打起来。在迷雾中动手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任何进入迷雾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那三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大概是意识到他们的武力也并不占优,就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自己并不打算做什么。
此刻阿方索是西列斯三人的中心,他便拉着西列斯与琴多就要离开。
但是那名老者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说∶"你们要去哪里?"他的语气有一种不符合表象、也不符合他刚刚情绪的冷静,"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中年男人像是更加愤怒了,他几乎就要对这名老者发火,但是被那个女人拽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住了。
阿方索站定了,然后回身望了过去。
西列斯和琴多始终保持着安静。阿方索比他们两个更加清楚迷雾中的规矩。
但是此刻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三个人,已经在记忆中寻找到了可能与这三个人对应的身份。
阿方索十分言简意赅地说∶"绿洲。"
在那一瞬间,西列斯确定地看到,面前这三个人同时流露出近乎狂喜的、扭曲而狰狞的表情。
"绿洲!绿洲!"中年男人大吼着。
中年女人直接跪在了地上,近乎疯狂地亲吻着地面。
而那个老人则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他的表情最为复杂,可能是喜悦、可能是激动,也可能是绝望、也可能是癫狂。他在一瞬间仿佛被这世界上所有可能的、最为激烈的情绪洗礼了一遍。
……抱歉,抱歉。"他突然说,"我们,能跟上你们吗?我们迷路了。我不知道我们能在迷雾中坚持多久,但是……我们得去到那里。我们得去到…绿洲。"
"为什么?"考虑到这地方的光线还算明亮,阿方索耐下性子来和这三个人交流。
在迷雾中,光线的明亮程度几乎可以直接与安全程度挂上钩。
老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而那个中年男人则突然一下子敏锐地说∶"我们去那儿有事!家族恩怨!我们来这儿寻根!"
阿方索露出一丝狐疑又困扰的表情。
寻根——好吧,这当然不算是什么不正常的借口,尽管这地方不太正常,但是,此前也的确有过来自绿洲的人的传闻。
令阿方索感到奇怪的,是这三个人的态度。他们像是来寻找旧神,而不是为了来寻找家族过往。
"……德菜森家族。"西列斯无声地呢喃着这个家族的名字。
那名老者若有所觉地望着西列斯,但是他终究没有听清西列斯说了什么。
琴多站在西列斯的身边,倒是听清了。他同样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那三个人。
在五月的事情结束之后,赫德·德莱森的家人们就消失了,准确来说,也就是赫德的父母和祖父母。西列斯怀疑他们是因为五月阴谋的失败,所以才会失踪。
而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三个人,至少从年纪上,的确十分符合德莱森家族的特征。
但是,如果真的是德莱森家族,那么…….德的祖母呢?
他们没有继续交谈。在迷雾中,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会带来一种软弱感,让他们不想再继续前进,仿佛这地方就是真正安全的一样。
于是,六个人开始前进。西列斯三人走在前面,另外那三人走在后面。
比起西列斯三人的谨慎与小心,那三人在迷雾中如履平地,好似那灰黑色的雾气从未影响到他们一样。他们坦然得就仿佛在家里一样,甚至偶尔还会交谈与抱怨一两句。
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得不远不近。阿方索没怎么注意到那三个人的动静,他将这三人看作是那种在外面经历了惨痛的失败,于是就决定到无烬之地来闯荡,并且听信某些匪夷所思的流言的傻子。
尽管这三个人年纪大了点,不像是那种冲动的年轻人,但是这其实也不影响什么。年长者有时候才不乐意接受现实。
他们又安静地走了十几分钟。
阿方索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他低声呢喃∶"我们已经接近了那个地方。"
的确如此。在西列斯的视野中,那几乎可以说是"繁荣"的绿洲已经出现在不远的地方。
不过,他是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发现的,阿方索又是怎么发现的?
"有什么东西……"琴多突然说,又皱了皱眉,改口说,"有一种古怪的……压迫感,出现了。"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那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应该说,越是敏锐的人,越能感受到那种奇怪的压迫感。那仿佛悬在天上,又仿佛凝聚脚底,又好像充斥在周围。那像是一面可怕的、充满尖刺的墙一点一点朝着他们挤过来。
……不,应该说,他们自投罗网。但背后似乎有着尖刺一样的感觉,压迫着他们继续朝前走。只能朝前走,别无他选。
最后十分钟的道路,他们走得无比艰辛。好像每走一步,他们都将要踩下什么可怕的、充满恶臭的、柔软又腐烂的,好像就要被这行走的脚印而戳破的肿胀尸体。
血水和组虫就在这一刻等待着他们,等待尸体爆炸开的一瞬间,飞溅到他们的面孔、眼睛、舌头,然后钻进他们的骨头、内脏,然后一点点啃食他们湿润的、甜美的肉。
周围越来越安静、越来越黑。
那像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像是……泥土覆盖在他们的头上,他们好像将要生根发芽;又像是自己身处滚烫而沸腾的锅炉,某个存在将巨大的、圆溜溜的锅盖盖上,耐心地熬煮着他们。
那种压迫感越来越强烈。冰冷与炎热交织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思维在这一刻不自觉地凝滞、然后又陷入疯狂地加速,好像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自己过去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