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教授,我知道您今年的论文还没写。"阿方索耸了耸肩,"别着急,虽然已经是七月底了,但您毕竟还有五个月的时间呢。"
西列斯∶
被骤然提醒这件事情,让他的心情有点糟糕。
琴多闷闷地笑了起来,他靠在西列斯的身上,并且低声说∶"论文的事情,您忠实的助教可就无能为力了。"
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禁叹了一口气。
很快,时间临近九点,他们将要出发了。
不过就在出发之前,西列斯注意到一个问题。他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一旁那个始终寂静的村落中的人们,已经走了出来,并且成片成片地站在他们的不远处。
这群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空洞、麻木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们所有人。
安格斯团队中,一些精神状态不怎么样的人,手上收拾东西的速度立刻便慢了下来。有些人甚至不自觉地往部落那边靠近了一点。
西列斯在这个时候开始一个一个人进行判定。
他们的状态因此好了一些。安格斯大喊着,让他们加快速度。
德莱森家族的那三个人也离开了帐篷。西列斯的目光凝视着他们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感到他们的身影摇晃了一下,像是控制不住地就想要加入到那群人的队列之中。
但是最终,他们忍住了。这三个人面部表情扭曲,几乎痛苦地走到了西列斯的面前。
伊妮德·德菜森压抑地、缓慢地说∶"我们……打算……离开。谢谢您……先生。谢谢。"
说完这两句话,她忍不住开始深呼吸。这三个人全都僵硬地站在那儿,背对着部落,仿佛他们的身上牵扯着几根丝线,那丝线将要把他们拉向那里,但他们忍住了,并且,正努力挣脱着。
"祝你们好运。"西列斯说。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很快,人们收拾好了东西。越来越多的部落原住民出现在他们的不远处,乌决泱一大片,给人一种相当沉重的压迫感。
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安的预感,他催促着人们抓紧时间。
安格斯的几名探险者同伴显然有些慌张。他们丢三落四,有些疑似是报纸的纸片,被风吹拂到那些部落住民的脸上。一名住民伸手看了看那报纸,然后发出了一声神经质的尖叫。
突然地,他们冲出了他们自己给自己划定的范围,朝着西列斯这边奔跑了过来。那边乌泱泱的人群说不定有几百号人,而西列斯这边却只有十来个人。
西列斯心中一惊,当机立断说∶"往东面走!"
他们不得不飞快地靠近迷雾,几乎顾不上思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突然发疯的人群,像是饥饿的狼追逐着自己心仪的猎物。
昨天闯进部落范围内的那名探险者,就像是没回过神一样,动作有些缓慢,落在了边缘的位置,于是被那些住民们一拥而上,很快整个人都淹没在其中。
他那短促的惊叫声只发出了半声,就彻底地悄无声息了。
"…该死!"安格斯低声咒骂着,"他们在发什么疯!"
当他们靠近迷雾的时候,那些住民才慢慢止住了步伐。他们仍旧冰冷的、空洞的目光静默地凝望着这些人,尤其是德菜森家族的那三个人。然而后者依旧背对着他们,一言不发地颤抖着。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年长的男人,他只穿着相当简陋的衣物。他盯着这些人说了一句话,但是没人听得懂。
……除了西列斯。
西列斯眸光微动,他凝视着这个年长者,并没有表现出自己能听懂这句话。阿方索在一旁紧张地说着什么,而西列斯回复说∶"别担心。继续往后走,退进迷雾里。"
几百个部落原住民几乎包围了他们,但是当他们一点一点退进迷雾里的时候,这群人也并没有阻拦。终于,当灰黑色的迷雾覆盖了他们的视野的时候,那些可怕又空洞的凝视的目光,消失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像那目光反而比这迷雾更加恐怖一些。
些没来得及使用"复现自我"仪式的时轨,或者没来得及喝魔药的探险者,在这个时候慌忙地进行着最后的准备。人们都惊慌地呼吸着,有种侥幸脱逃的感触。
".…他刚刚说了什么?"琴多疑惑地低声询问西列斯。
"他说,这不是我们应该来的地方。"西列斯回答。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奇怪地说∶"所以…他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他们正交谈间,一个人影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闯进了他们这片迷雾中。人们都叫了起来,确认着这个人的身份,这才发现,这是那个刚刚被原住民们淹没的探险者。
他居然也逃了出来,并且没受到什么伤害。
…生活在那个绿洲的人们,是痛苦的赎罪者、自我流放者。"西列斯低声说,"如同德菜森家族的那三个人。
"他们似乎遵守着某种规则,过着平静而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是,也似乎清楚,他们一生都无法脱离这个刻板的、单调的、束缚着他们的牢笼。''
琴多默然片刻,然后说∶"他们是''阴影''的尸体的守墓人。"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他说∶"无名之火会埋葬这个地方。"
至于这群囚徒之后的命运,那也将是他们自己需要去寻找的道路。在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如此。命运的神明尽己所能地保证着这一点。
很快,人们平静下来。他们继续出发,静默地前进着。偶尔,他们彼此交谈一两句,确保各自的精神状态。在西列斯的带领下,他们几乎畅通无阻地走过迷雾。
当然,为了不那么鹤立鸡群,西列斯偶尔也会稍微绕绕路,在不影响安全的前提下。
两个多小时之后,他们走出了迷雾。
在望见那与灰黑色迷雾绝不相同的、明亮而炽热的夏日阳光照耀下的土地的时候,许多探险者都发出了大声的惊叹。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过来朝西列斯道谢,然后又哭又笑地趴在地上亲吻着土地。
西列斯也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他摘下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也不禁感到一丝愉快。虽然他们现在仍旧在枯萎荒原中,迷雾距离他们也不过咫尺之遥,但是,他们已经离开了那阴森的绿洲。
时近中午。阿方索本来想带着他们去附近那个村落,不过安格斯·凯斯了解更多信息。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说距离这儿大概一两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型的驿站,可以在那儿喝上一口清水、吃上不错的饭菜。
于是他们在原地休息了片刻之后,就出发前往那个小型驿站了。探险者们在驿站必备的酒馆里又笑又闹,搞得这儿零星的几个探险者都向他们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有几个探险者控制不住自己得意的、放松的情绪,炫耀着自己进入迷雾又走出迷雾的奇特经历。这自然引来了其他人的好奇。
或许,一个新的故事就将在无烟之地流传开来。
西列斯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他知道这也不可避免,就干脆没有关注。
阿道夫·德莱森来找西列斯道谢,这三个人如今看起来正常了许多,除了脸色苍白。当然,他们仍旧忧心忡忡,不知道之后应该如何生活。
他们当然是不敢返回拉米法城的,但是留在无烬之地的话,似乎也容易发生一些意外。阿道夫说,他打算和其他两个人一起前往无烬之地西面的陌生国家。
琴多玩味地说∶"所以,你打算抛下你的妻子和孙子?"
"他们……还活着吗?那些杀手,他们七月初的时候就已经出发了。"阿道夫苦笑了起来,沉默片刻,便说,"我们无暇等待和寻找他们了。"
他几乎坦荡,也可以说是冷酷地,这么决定。西列斯和琴多也没有说什么,在之后,他们就将要分道扬镳了。
西列斯与琴多坐在酒馆的角落处。不远处,阿方索、安格斯和探险者们坐在一起,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聊天。德莱森家族的三个人也低调地坐在不远处。
这家酒馆恐怕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在阿道夫走开之后,琴多便低声问西列斯∶"赫德那边?"
"没什么变化。"西列斯说。他将视角转移到—号人偶那边。
赫德将一号人偶放在了自己外套的口袋里,透过外套的布料,一号人偶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外面的情况。他们似乎仍旧在行进,一如往常。
看了一会儿,西列斯就将视角转回本体。
他说∶"刚刚阿道夫说,那些杀手是七月初的时候出发的。他们一开始可能会前往北面的海,但是说不定与赫德擦肩而过。他们重新更新信息、跟上赫德一行人的脚步……这大概要花上一段时间。"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或许可能也就是这几天了。"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先回一趟拉米法城,从往日教会那边询问无名之火的仪式……然后烧掉''阴影''的尸体。这可能得需要你来行动了,琴多。"
"没问题。"琴多回答,"独木船相当方便。只不过,一想到又得离开您身边至少两天,我就感到些许的困扰。"
"我们可以在梦境中见面。"西列斯说。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只能说∶"有总比没有好。"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您现在还是不能每天进入梦境吗?"
"似乎不行。"西列斯摇了摇头,"或许得在成为神明之后。
"…….阿卡玛拉的要求真是严格。"琴多嘀嘀咕咕地埋怨着。
西列斯失笑。
他们正聊着,阿方索突然有点醉酶醺地走过来。他笑着说∶"我改变主意了,恐怕得暂时和你们分开7。"
"怎么了?"西列斯问,他的目光瞥见安格斯也笑着望向这边,便意识到一个可能。
阿方索说∶"我打算去无烬之地西面看看。那儿也是我以前曾经去过的地方,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忆不过近些年已经很久没去了。
"安格斯邀请我加入他的冒险团,又或者至少是去那儿瞧瞧。我意识到,在''复现自我''仪式出现之后,无烟烬之地必定会变得混乱而有趣,我想参与进去,而不是在拉米法城中旁观。"
西列斯了然,看来在经历了过去这一年的事情之后,他的这位老朋友,已经慢慢习惯了这样刺激和危险的生活。
真要他立刻回到拉米法城,回归普通而刻板的日程规划,那他反倒不太习惯了。
阿方索坐到了他们的对面,瞧了瞧琴多,略微促狭地调侃了一句∶"琴多先生,我有时候反而佩服您,能耐得下性子待在拉米法城。那与无烬之地可截然不同。"
琴多挑了挑眉,那目光中颇有种"你懂什么"的意思。不过他想到阿方索这个中年男人至今也是孤家寡人,就懒得说什么了。
阿方索怔了怔,怀疑地瞧了瞧琴多,感觉自己似乎在无形之中被鄙视了一下。
西列斯适时地评价说∶"琴多的生活的确发生了改变,他现在既要给学生们批作业,又要批复一些生意上的文件,相当忙碌。"
琴多∶
:...."
他心爱的神明一定是仗着他这么爱他,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琴多小声地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说∶""诺埃尔教授,不要嘲笑我的忙碌。等哪天您忙到需要我来代课的时候,您就会后悔在这个时候嘲笑我的。"
"嗯……琴多助教,也不要嘲笑我的忙碌。等哪天你批不完作业和文件,需要我来帮忙的时候,你也会后悔在这个时候嘲笑我的。"西列斯相当正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