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同时",但要他真的同时操控两个躯体,比如同时让人偶的身体和本体都说话,那又是另外一重意义上的难度了。
但是,只要一方"待机",不需要做出什么太复杂的行动或者思考,那么他就可以安心将注意力放到另外那一边,只要偶尔观察一下这边就行。
此刻,他就将注意力放到了二号人偶,也就是夏先生那边。
夏先生此时正在历史学会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坐着,闭目养神。他大概已经坐了半个小时左右,像是睡着了一样。
偶尔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在历史学会的一楼大厅,为了歇歇脚,或者为了等待什么人。这种事情不算罕见,因此一楼的工作人员也懒得管他。
时不时就会有人——启示者,确切来说——走过一楼,前往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偶然有人将目光投放在这个似乎沉睡着的男人身上,但是也不会有人想到,他究竟是谁。
某一刻,夏先生睁开了眼睛。
他选择的位置就在窗边,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可以望见窗外的林荫道。
这一天的天气阴阴沉沉,对许多人来说,像是风雨欲来。这个念头不知不觉就划过了他的大脑。
于是他微微笑了一下。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更加习惯于这种温和的表象。尽管夏先生已经消失了十四年,但一些资历较深的启示者恐怕还对他残留着一些印象。
很快,他站起来。
他穿着西装,手中提着一个公文包,臂弯里挽着一件外套。他看起来年纪在三十岁左右,但是一种温和沉稳的气质又模糊了他更为具体的年龄。他容貌并不出彩,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淹没在人群之中。
他朝着历史学会的楼梯走过去。
…抱歉,先生。"一名工作人员有点犹豫地拦住了他,"我注意到您在沙发那儿坐了很久……请问,您的姓名是?来历史学会有什么事情吗?"
男人轻微地笑了笑,他温和地说∶"没关系。我的名字是''夏'',我打算去三楼看望朋友。
卡尔·弗里克是一位普通的启示者。
这么说不是指他能力有多差,而只是说,像他这样的启示者,在历史学会有不少。
他们可能在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对这新奇的能力满怀激动、雄心壮志并且打算做出什么大事业。然后慢慢地,这野心就已经被生活的疲倦消磨了。
他今年已经四十岁了。
他在大概二十年前加入了历史学会。当时他自然也是个活力充足、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当时他加入了第三走廊,后来又去了第二走廊,再之后又去了第一走廊。
他的朋友们为此取笑他说,这是三级跳。然而事实上,"三二一"这样的顺序,在历史学会绝不少见,也绝不是晋升的渠道。
……但是说到底,他也早已经不指望在历史学会内部晋升了。他在历史学会呆了二十年,见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也知晓一些不怎么能公开的秘密。
比如.….十四年前的那场质询?
他尽可能让自己把那些事情忘了。他知道其实有很多人都记得。
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始终能记得那位…先生。他强大可怕的能力、他温和平静的表情、他神出鬼没的作风、他突如其来的消失,以及,历史学会内部骤然转变的立场。
但卡尔不是很乐意让自己想起这些事情。一旦想起,他就感到自己的灵魂中充斥着一种复杂的、自我矛盾的、难以理清的思绪。他不知道谁对谁错,他也很难确认自己的立场。
他犹豫不定,随波逐流,最后就来到了第一走廊。在这里,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第一走廊的文件几乎要将他淹没了,也让他没时间想那么多。
这种忙碌的工作有时候会让他喘不过气,不过,在这儿呆了好几年之后,他也十分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偷个懒、什么时候需要努把力。
他瞧了一眼时间∶快两点了。
"……卡尔!"一个故意压低的声音叫着他,是他的老朋友巴尼,"去沙龙喝杯茶?"
卡尔伸了个懒腰,随口回答∶"走吧。"
这间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一些人。坐在卡尔旁边的那位女十瞧了他们一眼,然后说;"帮我带杯饮料?"
"当然。"卡尔愉快地说。
那位女士笑了一下,便说∶"记得早点回办公室。别忘了,下午长老们就在沙龙。"
卡尔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这件事。长老们的行程并非他来安排,所以他刚刚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便向这位女士道谢。
他与巴尼一同离开了办公室。巴尼抱怨着长老们的奇思妙想∶"他们怎么会想到邀请其他的启示者组织加入擂台赛?场地怎么办?
"上半年的擂台赛是在沙龙办的,那场地就已经够局促的了。我们又没法像夏先生一样轻而易举地改变沙龙的空间大小。就现在的沙龙,哪装得下那么多人?
"但长老们可不会这么想。他们从来不考虑那么多,也不可能考虑在外头找个地方做这事儿。"
卡尔一句话也没说,但感到自己的心情急转直下。
他不喜欢听见"夏先生"这个称呼,但是他很少表现出来。他的老朋友巴尼和他的年纪差不多、经历也差不多,所以,他们都非常清楚夏先生还在的时候,情况是怎么样的。
巴尼大概察觉到了卡尔的情绪,所以他说∶"只是抱怨抱怨…….谁都知道,夏先生不可能再回来了。"
卡尔也叹了一口气。
他们来到沙龙。
在擂台赛结束之后,沙龙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不过擂台赛带来的一个相当明显的改变就是,许多人不再继续使用沙龙的变装功能了。
事实上,许多启示者也没有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就直接以本来的面目出现在沙龙,并且如鱼得水,把沙龙当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休息和玩乐的地方。
些在历史学会内部工作的启示者们,最近如同卡尔和巴尼一样,都会在工作之余来沙龙这儿喝杯茶或者喝杯咖啡,聊聊天,然后再回去工作。
今天的沙龙也仍旧如此。大部分启示者都维持着本来的面目,只有少部分人才使用着变装之后的身份,他们前往了舞台,大概是为了前往学部,所以才特地改变外观。
对于只是来喝杯茶的卡尔和巴尼来说,他们就懒得变装了。
他们来到了靠近门口的一家饮料摊。卡尔为自己的同事挑了杯饮料,打算等会儿带回去,然后挑选了自己要喝的茶。
巴尼有点犹豫不决。他看了看周围热闹的、人来人往的场景,突然有点感叹。
他低声说∶"还记得我们刚刚进入历史学会的时候吗?"
卡尔点了点头,但不知道他究竟打算说什么。
"那个时候……沙龙……才是,真正让我们感到……神奇的。"巴尼有点含糊地说,"……夏先生……他才是让我们真正……感受到启示者力量的人。"
卡尔不由得一怔。他也想了起来。
二十年前,当他们来到历史学会的时候,"门后空间"还并不存在。
在约瑟夫·莫顿成为历史学会的副会长之后,门后空间才被创造出来。据说原因是为了让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隐蔽一点。
在此之前,历史学会——准确来说,历史学会的启示者这部分,都是使用沙龙空间作为他们的活动地点的。
当时夏先生将这个空间的使用权力交予了历史学会。
那个时候的沙龙空间,可以变大变小,可以随心划分区域,也可以瞬息构建出内部建筑或者装饰;现在这所谓的变装的功能,在夏先生还在的时候,也有着更加复杂和奇异的装扮与妆容。
……卡尔和巴尼两个加入历史学会的那一天,恰巧夏先生来到了沙龙这边,似乎是为了什么事情正改变着沙龙的大小……是了,为了新年的舞会和晚宴。那个时候他们还会在沙龙庆祝一番。
这个过程原本是要给长老会打报告,然后得到申请之后,才能够做到。但是夏先生正好在,于是他就顺手帮了个忙。
当时卡尔还听到了欢呼声,似乎所有人都在用崇敬的目光望着那位夏先生,但也似乎有人面露不满。那是之后卡尔才意识到的,存在于历史学会内部的争执。
无论如何,这件神奇的事情,在当时刚刚入门的卡尔和巴尼看来,简直令人心醉神迷。谁也不知道真先生是如何做到的。
…….但是,当然了,在夏先生离开之后,这种事情就消失不见了。
现在沙龙唯一有趣的地方,就只是舞台帷幕之后那层层叠叠的房间。那实际上是夏先生遗留下来的,关于学部这部分内容的功能。
而以往夏先生展示出来的其他对于沙龙的操控办法,都已经随着他的离开而离开。
这种事情,至少对于卡尔和巴尼这样的启示者来说,是一桩巨大的遗憾。他们多想重新体验那种功能。
曾经还年轻的他们,在沙龙空间里给自己搞出了奇形怪状的假身份,甚至会在沙龙的舞台上演自己编写的古怪或者滑稽剧目。
他知道那个时候的启示者们有许多都是如他们这么做的,,甚至有人会坐上轮椅—也不知道沙龙是怎么做到的!
然而,等到夏先生离开,新来的启示者们只能获得一些"朴素"的身份的时候,这种活动就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即便他们原本的装扮仍旧可以使用,但是他们却也已经失去了兴致。
…事情已经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卡尔向来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他却忍不住产生了些许复杂的情绪,整体来说,这种情绪更像是一种对于巴尼的生气。
他说∶"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
他的问题还没有说完,他就瞧见巴尼猛地睁大了眼睛。
巴尼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喃喃地、不可思议地说∶"夏先生.…"
"什么?"卡尔更加不快了。
然而巴尼却举起手,指着卡尔的身后,结结巴巴地、惊叫着说∶"夏先生!"
卡尔也被自己朋友的反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他不经意间想到,难道夏先生又出现了?结合之前他们正谈论的话题,他觉得这不太可能,或许是有人故意打扮成夏先生的模样……而这一点令他更加生气了。
他下意识回头,打算愤怒地说点什么,然而那一瞬间,他语塞了。
……活的夏先生!
卡尔如同巴尼一样,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他怎么也没想到,之前自己与朋友正讨过论着的.失踪了这么多年的人,就这么出现了!
卡尔还记得自己当时刚刚听闻启示者的存在,也就如同现在这样,傻呆呆地望着夏先生,目睹其随手改变了沙龙空间的大小。
现在,那个年轻的自己如同早上刷牙的时候随口吐掉的泡沫,早已经随着水流消失不见,但夏先生却仍旧是原来的模样,仿佛十四年的时光从未在他身上流逝。
夏先生正站在沙龙空间的入口处,用一种相当复杂的目光望着这里。卡尔几平能理解他的心情—当然了,时隔十四年的故地重游!
卡尔听见自己声旁的老朋友发出了一些古怪的惊叫声,还有周围其他人发出的一些惊叫声,恐怕不只是他们两个注意到了夏先生的出现。那些年长的启示者还都记得夏先生。
他自己则恍惚得要命,完全反应不过来。他不明口,这个消失了许多年,甚至在很多人眼中已经死掉的神秘男人,为什么会重新出现。
..为了什么?
恍恍惚惚之间,他又听闻更远处一阵热热闹闹的声响,似乎有一群人走向了沙龙的出口。他偶然听见似乎有人提及"长老"或者其他的话…….等等,长老?
卡尔一瞬间清醒了过来,甚至惊慌了起来。要命,他怎么就忘了!今天下午长老们都在沙龙!
夏先生怎么就挑了这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