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认为启示者的力量终究会消失,所以就放任这种力量显得凌乱、散漫而危险;祂认为自己终将会如同其他旧神一般陨落,所以就让自己的乐园“费希尔之镜”始终保持空旷与虚无。
这种趋向于悲观的、孤独的想法,始终浸透着安缇纳姆的灵魂,让祂在许多时候选择了不那么好的结果。
……西列斯希望“母亲”最终能意识到,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人类始终陪伴着祂,而作为异世而来的外乡人,他也如此。祂从未孤独。
总而言之,时光的力量可以暂且放到一边,那么就还有阿卡玛拉的力量。
梦境与虚幻。
但问题又来了,阿卡玛拉的乐园也还在呢。无论是深海梦境还是坎约农场,他也并不希望毁了这两个地方。
……时光、梦境与虚幻,这三样力量都已经存在了对应的乐园。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好像又只能利用命运的力量构建自己的乐园了。
所以,他必须得选择一种,与命运有关,但是又不能被“阴影”瞧出这与命运有关的东西。
……这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种东西吗?
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些许困扰。
他想了想,便对琴多说:“我们去瑰夏转转吧。”
“好的。”琴多愉快地说,“陪您散散心。”
“我看起来真有那么烦恼吗?”
“我永远能察觉到您的烦恼。”琴多与他十指交握,志得意满地说,“您不能怀疑我在这件事情上的敏锐。”
西列斯怔了怔,随后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们与埃里克·科伦斯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便离开了欧内斯廷酒馆,步行去了道森街。瑰夏杂货铺的生意一如既往不错,店内有一些孩子正在逛着,并且把玩着最近新出的玩具。
……西列斯得承认,即便借助老家地球文化的帮忙,他现在也得仔细搜刮一下大脑中的记忆,才能给费希尔世界的孩子们带去一些新颖的玩具了。
不过至少孩子们的确相当喜欢这些玩具。
瑰夏杂货铺的生意也在商人兰米尔的推动下,慢慢去到了其他的城市与国家。不过这方面的推广相对较慢一些,而且也很容易收到一些模仿。
像魔方这种相对有技术含量的玩具还好一些,但是像拼图、折纸这种,就很快被当地的商家推陈出新了。
曾经的费希尔世界当然拥有着类似的玩具,但是沉默纪的迷雾与雾中纪的艰苦,让人们无暇去思考这些东西。或许只有一些考古学家,才了解曾经的人类是如何用玩具哄孩子的。
只不过,随着局面的稳定和经济的发展,这些东西想必会越来越流行,恰如越来越多的人们将他们的孩子推向学校,要年轻的孩子们好好学出一个名堂来。
今天是周四,在瑰夏看店的不是吉米,而是他的同伴。西列斯与这两个孩子也有过一面之缘,相当友好地与他们打了声招呼。
其中一个女孩儿,她看起来对折纸相当感兴趣。
另外一个在这儿看店的男孩儿抓了抓头发,就说:“莉莎不喜欢说话……但是她手很巧,总是能折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好像我们真的养了那么多小动物呢!”
西列斯不禁莞尔。与年轻的、纯善的孩子说话,总能带来一些新奇感。
他们便望向那个名为莉莎的孩子,她正低头折着一张红色的纸。正如她的同伴所说,这个女孩的手很巧也很稳,有一种恰到毫厘的精确性,对于手工活儿来说,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她心无旁骛地折叠着,很快,一朵漂亮的八瓣玫瑰便出现在她的手中。她叠好了,然后将其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篮子里。
西列斯这才注意到,那篮子里已经有了好几朵八瓣玫瑰折纸花。
那男孩便解释说:“是艾琳女士想出来的主意。现在是十月集市,她就想让过来购物的客人们都拿到一些小礼品,于是我们在这儿看店的时候,就会随便折些东西,送给客人们。
“……因为这儿是‘瑰夏’嘛,所以折的最多就是玫瑰花。这可以送给那些带孩子过来购物的父母,他们会很喜欢这种小礼物。”
男孩一边解释,那女孩仍旧在折叠着。很快,她又一次叠好了一朵八瓣玫瑰,然后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她有点吃惊地望见了西列斯与琴多,恐怕是刚刚没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于是她露出了一个有些羞赧的笑容,将那朵新叠好的八瓣玫瑰放到了柜台上,然后轻轻说:“送给你们。”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个小女孩,然后莞尔笑了笑。他拿过那朵八瓣玫瑰,又将其递给琴多。他说:“谢谢你,莉莎。”
琴多有点手足无措地捧着那朵玫瑰。他呆了呆,然后才仓促地跟上西列斯的话,也向这个小女孩道了声谢。
他们在瑰夏这儿又待了一会儿,然后才离开,打算返回凯利街99号。他们是打算去附近的马车行蹭个马车。
不过在步行去马车行的路上,西列斯拿着那朵折叠好的八瓣玫瑰,却若有所思了起来。
琴多没有打扰他的思考,不过当他们坐上马车的时候,琴多的确有点好奇地问了一句:“您想到了什么?”
西列斯沉吟片刻,然后微微笑着回答说:“纸。”
琴多怔了一下。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太迟钝了。”西列斯低声喃喃,“事实上,那个答案明明早已经就在我的眼前了,而我却将其视而不见。”
琴多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您行行好?要么别卖关子,要么干脆别把谜面告诉我。”
西列斯不禁失笑。他说:“晚上前往梦境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您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琴多哀叹一声,“但那可是漫长的这么多个小时啊。”
西列斯略微好笑地瞧着这家伙。
当然了,他的确在梦境中,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琴多。
“我跟你提到过,之前我前往神明宇宙寻找安缇纳姆的乐园的时候,那无穷无尽的黑暗、复杂的信息,最终演变成为了一本书。”幽灵先生说。
他们正在琴多的梦境之中。琴多拥抱着他,缓慢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不过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他说:“我记得这事儿……您当时说,这是那些信息以一种您能理解的方式,被记录了下来。”
“是的。”幽灵先生撩起琴多汗湿的头发,吻了吻他的额头,“当时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帮助了我。神明宇宙的相关信息形成了一本书。
“……尽管,这本书的内容,我可能只了解到了其中微乎其微的部分。”
琴多把头靠在幽灵先生的肩头,便问:“您现在提及这事儿,是因为下午的那朵折纸花吗?因为……纸?”
他的目光显然有些困惑,因为他没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那都是纸。从简单的记录、折叠,到书写着故事、人类命运的书籍。”幽灵先生的声音显得十分低沉,“那包容万象,与许许多多事情都‘概念相关’。”
琴多明显怔了片刻,然后他低声说:“八瓣玫瑰纸。”
八瓣玫瑰,与,纸。
命运早已经为他指明了他的乐园该是什么,不是吗?
幽灵先生几乎愉快地笑了起来,他说:“的确……这答案好似一直存在于我们的面前,理所当然却又被视而不见。”
他本质上的自我认知——贺嘉音,是一位来自地球的小说家。事实是,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他也仍旧成为了一名小说家(虽说没来得及写太多本)。
他从未忘记他与书籍的深刻联系。他的书房中摆放着许多本他自己的小说,也摆放着来自这个世界的其他作家的书籍,那些历史故事、那些传奇小说、那些手稿绘本、那些日记独白。
他的生活充斥着纸张,从八瓣玫瑰纸,到信纸,到报纸,到书籍,当然还有工作中的涉及到的那些纸张,那些资料、档案、申请表、学生作业、论文、读书笔记……五花八门,各种各样。
有时候人们会忘记,这些薄薄的纸,对于生活在遥远时代的人类来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人们曾经用动物的皮毛、用植物的纤维,为自己勉为其难地寻找着记录的载体。那白生生的纸张,是经过了多少漫长时光的积累,才最终得以出现的啊。
——载体。他想。
是的,他需要一个载体,一个现实中的载体。他需要这载体来承托他拥有的力量,需要这载体来承托他生命的重量。
当他在费希尔世界突然发现八瓣玫瑰纸的存在的时候,他感到十分愉快,是一种苦恼许久之后的愉快。
因为在地球的时候,他没必要在纸上书写文字。新颖的电子工具已经取代了纸张的许多功能。但是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他不得不这么去做,不得不让自己去契合这个时代的风貌。
而当他找到八瓣玫瑰纸,意识到这纸张让他感到书写十分愉快、顺畅的时候,他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一个能以他喜欢的方式、书写他喜欢的故事的办法。
……老实讲,他的确认为手写小说是相当麻烦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早已经习惯了他故乡的电子设备之后。
八瓣玫瑰纸在最初的时刻,承托了他习以为常的事业与理想,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个微妙的立足点,让他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承认他得习惯——融入——这个世界的许多方面。
现在他的确越来越习惯了,忘掉了自己曾经在心中叹着气抱怨手写小说的疲惫,以及羽毛笔的难用程度。
现在他习惯了使用八瓣玫瑰纸,包括随手记录自己的灵感与日程,包括通过无形之笔仪式与同伴们沟通信息,包括书写自己喜欢的故事与情节……
许多许多。
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使用过的所有纸张、记录下的所有文字,都被他好好地放置在书房的某个柜子里。
哪怕是他曾经为了对付历史学会内部的某位大人物,而不得不抛下的草稿本,他也好好地将其中的内容全部抄写了一遍。
他不愿意放弃那些东西——那些记录、那些文字。
在这个年代,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电子设备帮忙存储他的人生记忆的年代,他只能使用纸笔。那记录了他过往的人生、他在这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的生活、他的命运……
……命运。
事实上,今天下午,当他拿着那朵纸张叠成的八瓣玫瑰的时候,他想到了这许许多多,而他的想法也就是在想到“命运”的这一刻停下来的,因为他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
纸张似乎就可以成为他的乐园。
往小了说,纸张成为许多东西的承载物,包括但不限于小说、故事、新闻、日记、手稿、对话等等。那有许许多多种形式,每一张每一页都截然不同。
往大了说,从古至今,纸张——从简陋的石片、竹片、羊皮纸、牛皮纸,到如今复杂而工艺多样的纸张,哪怕是卫生纸吧——都见证了文明的发展与进步。
那记录了人类的故事、部族的历史、国家的发展、世界的命运。
那是……信息。
他从未小觑信息的力量,事实上,他是如此地看重信息。
想了想,幽灵先生对琴多说:“可以帮我复现一份纸笔吗?”
“当然,乐意为您效劳。”琴多愉快地说。这里是他的梦境,所以幽灵先生需要让他来帮忙。
下一秒,一小叠八瓣玫瑰纸,以及一支钢笔,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当我试图研究出一个可以让我们实时交流的仪式的时候,我原本就重点放在纸张上,但是最终呈现出来的仪式却是无形之笔。”幽灵先生说。
“的确。”琴多点了点头,他撑着下巴,一双翠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彩,他很喜欢这么听着幽灵先生的话,“但是您现在又将重点放在了纸张上。”
“因为没有纸张的话,无形之笔也毫无用武之地。”幽灵先生低声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微弱的笑意,仿佛这件事情令他想明白了另外一个问题,而那个问题才是真正令他感到愉快的。
琴多眨了眨眼睛。
“……那是力量。无形之笔是一份令人意外的力量。”幽灵先生说,“而纸张是力量的施予对象。八瓣玫瑰纸囊括了这份力量。”
琴多安静地想了片刻,然后他叹了一口气。
“您能再说明白点吗?”他委婉地暗示着自己的蠢笨,希望得到了一些怜悯。
幽灵先生失笑,便拿起那支钢笔。他说:“这是命运的力量——负责书写、负责演绎、负责判定。这将描绘整个故事。”
琴多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又拿起了那叠八瓣玫瑰纸,他的目光稍微在纸张角落处的那个八瓣玫瑰图案上停了停,然后他低声说:“而这是命运、这是人生、这是世界——这是故事的舞台。
“这张纸可能属于每一个人,如同他们的人生。他们就是这张纸上的故事的主角。他们自己,或者他们身边的人,或者那无形的命运,用那支‘钢笔’书写了他们纸张上的故事。”
在最终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自己习惯的“小说”的概念。
他对此心知肚明,知道这可能会带来一些特殊的影响。不过他也已经意识到,当他认为神明的力量是与所有人“概念相关”的时候,他自己也当然被囊括在这个概念之中。
换言之,这个“概念”必定与他本身首先相关。
人类只能成为自己认知范围内的神明。
……不知道这算是人类的优点,还是人类的缺点。
事实上,他对于这份力量的描绘方式,还十分类似于跑团的相关描述。
骰子决定着每个人的命运走向,守密人目睹了每个人的选择、记录着故事的发展与结局,而人们只能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些信息——拿着那张纸,在迷雾缭绕的道路上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问题的答案一早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而他只是始终视而不见。
直到今天,突然地被那个小女孩的八瓣玫瑰折纸花,点醒。
他这才骤然意识到,象征着命运的八瓣玫瑰已经如此频繁、普通地出现在人类的身周,而纸张居然恰到好处地成为了一个承载物。
……而更巧的是,这是一种同时涉及了命运与虚幻的力量的东西。人类的命运与虚幻的故事,那总是虚实交织的,自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是如此。
不久前他还在烦恼,什么东西既与命运有关,又与命运无关?
他熟悉的、他每天每天都会接触的、他曾在那上面记录了无数文字的——纸张。
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
他随手拿了一张八瓣玫瑰纸,按照记忆折叠出了一朵八瓣玫瑰。他得说,有时候他对于“折纸”这一门手工活儿是心存敬畏的,因为他永远只会按部就班地叠一些简单的东西。
……一张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白纸,在能工巧匠手中,却可以变为世间万物。这就是他的灵感来源,他的灵光一闪。
他垂眸望着这朵纸花,然后将其递给了琴多。
“今天收到的第二朵八瓣玫瑰。”琴多低声笑着说,“命运的偏爱?”
“命运的偏爱,琴多。”幽灵先生同样低低地笑了一声,“或许应该说,这是一封邀请函。你是第一个收到的,也将是唯一一个收到的。欢迎来到命运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