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开个玩笑吧!’‘看起来真好笑,那孩子完全没明白。’‘只是开个玩笑,他自己回去认个错就好了。’‘孩子怎么能和大人置气呢。’
“……我生气了!我觉得,我的确是生气了!所以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座城市。我也不知道什么养父……养父。他说,是养父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说那是假的名字,谁也不知道我的养父的真名。因为那里不是属于他的地方。他收养了我,然后又抛弃了我;他教养了我,然后也抛弃了我。
“……我当上了小丑,然后人们喜欢我。”
阿克赖特几乎本能地露出了一个丑兮兮的笑容,那是小丑的本能。咧开嘴,大大地咧开嘴,然后弯曲——几乎要将嘴唇撕裂的那种笑容。
房间里的其他三人已经呆住了。
养父?假名?抛弃?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猛地回过神。他想——他意识到,阿克赖特是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在无烬之地收养的孩子。
阿克赖特的确是孤儿。然后一个男人收养了他,用假姓氏给这个假儿子取了个假名字。
……听起来一切都是虚假的,所以冷酷的真实打破这一切,也显得顺理成章。
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后,科吉歇尔·兰斯洛特既卷入了与约瑟芬·霍西尔有关的阴谋,又不得不对抗康斯特公国对于走私活动的打击。
他死在了那一刻,自然,他也没办法、没时间、没精力去思考自己曾经收养的孩子了。
他可能是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前,将这个孩子暂且拜托给自己的老朋友,或者什么熟人。他的打算是只让他照顾一阵,但是最后,这个孩子却成了一个大麻烦。
在无烬之地照顾孩子本来也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
于是最终,阿克赖特唯一的命运就只有可能是,被抛弃、踏上流浪的旅途。他又被马戏团收留了,可马戏团的那位小丑对他虎视眈眈、心怀恶意。
此后,这么多年过去,阿克赖特以一种几乎陌生的语气谈及自己的过去。
他还记得这一切吗?他当然记得。
但是,他不能摘下那“无知”的假面,否则可怕而疯狂的污染将转瞬侵蚀他的灵魂、吸吮他的骨髓。
阿克赖特像是定定地注视了西列斯片刻,又过了片刻,他突然以一种近乎微弱的声音、近乎恳求的语气说:“我想来到拉米法城……我想解决这一切。”
西列斯怔在那儿。
门外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卡洛斯猛地拉开门,语气暴躁地说:“该排练了!注意时间!”
海蒂一瞬间回过神,她本能地说:“抱歉。”然后她又看向阿克赖特,在犹豫了一瞬之后,用一如既往的态度说,“阿克赖特,走吧。”
阿克赖特迟钝地点了点头,又咧嘴笑了笑。他把纸牌放回口袋里,然后跟上了海蒂的脚步。
等他们离开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不约而同地默然了片刻。随后琴多低声嘟囔着说:“恶心的阴影信徒。”
他们的计划并不仅仅伤害了那些直接相关的人士,也同样影响了其他无数人的命运。在过去这四百年的雾中纪之中,世界始终处于混沌的、黑暗的阴影笼罩之下。
西列斯也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说:“我们会解决这一切的。”他看了一眼时间,便说,“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在返回凯利街99号的时候,他们恰巧碰上了邮差先生,后者为西列斯送来了一封信,来自奥尔登·布里奇斯。
他邀请西列斯明天去布里奇斯家族详谈。
“明天?”琴多敏锐地问,“但是明天您有空吗?”
明天是周一,同时也是拉米法大学期末周的开始。下午有专业必修课的考试,西列斯需要去监考。
上午本应该有时间,但是明天那来自堪萨斯的学术团队就要抵达了。作为专业主任,西列斯必定需要去陪同。
“……看来明天下午你得帮我个忙了,琴多。”西列斯无奈地说,“帮我去监考?”
“好的,乐意为您效劳。”琴多凑过去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至少不是给您代课,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西列斯:“……”
关于代课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说了很多回了。不过,尽管西列斯确实很忙,但是他还是会尽量自己去授课,导致这个略显戏谑的猜测并未成真。
……当然了,让一个堪萨斯人去给康斯特人传授康斯特文学理论,还是太为难琴多了,虽然琴多已经能对学生们的作业内容说的头头是道了。
西列斯侧头吻了吻琴多,带着些许轻微的笑意。
时间临近中午,他们打算自己在家里做午饭。如果时间许可的话,他们自然会乐意这么做。另外,天气渐凉,他们之前购买的食材也总算是可以稍微放上一阵,而不必担心当天变质了。
琴多有点心不在焉地切着肉,一边问:“您觉得,那位老画家明天想跟您谈什么?”
“或许是为了拉米法大学的艺术学院,也或许是关于埃米尔的事情。”西列斯说,他正谨慎地打量着面前的蔬菜,思考着从哪儿下手,“奥尔登知道我和地下拱门事件的关联。”
琴多挑了挑眉,却毫不留情地说:“但是埃米尔都已经将画作完成了,他反而在这个时候于心不忍了?”
之前西列斯也有给奥尔登·布里奇斯写过信,但奥尔登的回信从来都显得十分正常。从八月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奥尔登有很多坦诚的机会,但是他都放弃了。
“或许。毕竟他已经达成了目的。”西列斯客观地说,他终于决定好了怎么安排面前这些蔬菜,“过去这段时间里,菲尔莫尔家族没有任何动静,但他们暗地里一定在做着什么。”
普拉亚家族在拉米法城的一些势力,比如马车行等等,其实也一直在关注阴影信徒那边的情况。但是他们并未有什么发现,似乎阴影信徒格外注意这个问题,并不打算泄露自己的行动。
这让他们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一段时间,但是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不会是终结,他们都不可能接受现在的局面永远持续下去。
单是“阴影”不停地徘徊于费希尔世界附近,就十分令人感到烦恼了。
……抛开对于真相的调查不谈,许多关于神诞日以及神诞日前夜的安排,也已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西列斯也依旧在处理那些通过八瓣玫瑰纸,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的消息。
这些消息大部分与启示者们的安排有关。
令人意外又或许也在意料之中的是,有超出他们想象的启示者愿意在事情爆发的时候参与进来,付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这也让西列斯稍微安心了一点。
他说:“我希望奥尔登能带来一些有用的信息、一些提示,关于阴影信徒将要做的事情。”
琴多把水龙头打开,清洗着食材,他说:“说到提示……那首童谣?”
“那首童谣。”说着,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约瑟芬好像有点故弄玄虚了。”
那首童谣涉及到许多相关的因素,最核心的就是小羊、小孩、流星、鱼、渔夫、画板。
抛开“星星坠落在海面”这一句最早给予他提示的句子,其他的许多概念都隐藏在迷雾之中。
泥土张口吞小羊?渔夫捡到鱼尸体?肉和钱币上天平?小孩画上新小羊?
西列斯最为关注的,也就是这四个句子。
小羊究竟象征着什么?旧神?或者神的力量?
那么青草与泥土合作吞食小羊,又意味着什么?可约瑟芬真的知晓旧神吞食旧神的真相吗,她又是从哪儿得知的?
渔夫和小孩又是谁?如果考虑到小孩在画板上画上新小羊的行为,那么小孩可能指向的是“阴影”。那么小孩和渔夫做交易、购买鱼肉的说法,意味着“阴影”与某位旧神合作?
……他很难确定的一个问题就是,在这首童谣中,每一个东西就真的指向对应的旧神吗?
比如泥土是翠斯利、星星是露思米、鱼儿是阿莫伊斯、酒瓶子是埃尔科奥、拥有天平的渔夫是梅纳瓦卡?
但吞食埃尔科奥的神明也并非梅纳瓦卡啊?
渔夫的形象好似混杂了梅纳瓦卡与贴米亚法一样。
这些似是而非的指向与自相矛盾的象征,让西列斯十分摸不着头脑。
他唯一确认的一件事情是,小孩在画板上画出小羊的做法,显然指向了“阴影”和阴影信徒如今的行动。
……画中的小羊是小孩的食物。他想。
他兀自陷入了沉思,不过仍旧心不在焉地处理着食材,尽管琴多还是很快将他赶出了厨房,让他好好思考。
西列斯不禁失笑。他们今天做的是炖菜,食材处理完了全都扔进锅里慢慢煮就行了。琴多另外做了两个简单的炒菜。
西列斯就站在厨房门口,一边思考,一边望着琴多。
……或许是食物的香气给他带来了一丝灵感,他突然想到,“一二三四少一只”?
他记得那首童谣的全部内容。
小孩与渔夫做了交易,吃完鱼肉还是觉得饿,便回到家里去看自己豢养的小羊,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画中的小羊少了一只。小孩随后又添上了一只,这才让小羊重新变回五只。
……这个数字是随便选择的吗?只是为了符合童谣的格式?
五只、五只……如果这指向的是五位旧神,那有可能是哪五位?
可以先排除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这两种力量从未被“阴影”掌控,这两位旧神自然也不可能成为画中的小羊;阿莫伊斯也可以排除,毕竟祂大概率是童谣中的“鱼儿”。
另外,被贴米亚法吞食的埃尔科奥、被“阴影”自己取代的胡德多卡也可以排除。
这样就已经排除了五位旧神,还剩下八位旧神。
翠斯利、露思米、贴米亚法、布朗卡尼、阿特金亚、佩索纳里、撒迪厄斯、梅纳瓦卡。
旧小羊和新小羊,以及四只一直存在的小羊。
……“阴影”亲自杀死了贴米亚法(包括了埃尔科奥)、布朗卡尼、阿特金亚,这是安缇纳姆的说法。“阴影”又直接取代了梅纳瓦卡(包括了胡德多卡)。
所以这“四只小羊”应该指的是贴米亚法、布朗卡尼、阿特金亚、梅纳瓦卡。祂们的力量始终保留在“阴影”的手中。
……那么,翠斯利、露思米、佩索纳里、撒迪厄斯,这四位旧神中,谁是旧小羊、谁是新小羊?
一个前提是,佩索纳里吞食了翠斯利,这两位神明应该可以视作一体;而撒迪厄斯和露思米……
等等,撒迪厄斯和露思米?
西列斯略微惊愕地发现,这样的排除法最终将撒迪厄斯和露思米单列了开来,而这两位旧神正是“阴影”为自己选定的“父母”。
……“小孩”。
这个自然的联想让西列斯猝然一惊。
他猛地发现,既然童谣使用是“小孩”,并且还有“家”这个存在,那么“小孩”理所当然会拥有“父母”。这是一个隐蔽的、但必定存在的设定。
如果他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个问题……
西列斯几乎本能地这么想,但是他又很快深吸了一口气,摆脱了这种不必要的情绪。
所以,至少在童谣中,撒迪厄斯与露思米应该是另外列出的,作为“小孩”的父母存在,而不是作为“小羊”存在。
那么,童谣中所指的新旧小羊,只有可能是翠斯利和佩索纳里。
……旧小羊的死,在童谣的描述中,有这样两句,“青草缠绕小羊脚”,以及,“泥土张口吞小羊”。
青草束缚了小羊的行动,而泥土吞食了小羊……这种说法似乎倾向于翠斯利吞食了佩索纳里,但实际情况似乎刚好相反。
难道又是像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那样的情况?人们误以为是佩索纳里吞食了翠斯利?
但是……
一直以来,西列斯怀疑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佩索纳里会突然改变自己的态度?
在阴影纪,祂还诅咒了死亡与星星的孩子,让“阴影”无法诞生;而等到沉默纪,祂就毅然投身于“阴影”的阵营,甚至吞食了另外一位旧神?
这种态度的转变显得十分不可思议。
西列斯曾经以为这与“阴影”有关,但如果……
如果,是翠斯利改变了佩索纳里的想法?
因为……因为,翠斯利憎恨人类,所以,翠斯利主动加入了“阴影”的阵营?作为投名状,祂杀死了佩索纳里?
但旧小羊不是已经被小孩禁锢在了画框里吗?
……“小羊小羊不要逃。”
这句话突兀地闪过西列斯的大脑。
旧小羊是自己“逃”出小孩的画框的。
然后是旧小羊被青草与泥土吞食。然后是坠落海面的星星让鱼儿跃到海滩上晒成鱼干。然后是小孩与渔夫做交易,得到了鱼肉。
然后才是小孩画出了新小羊。
如果这个时间线是正确的,那么小孩在得到“鱼肉”之后,才画上了新的小羊。
但是得到“鱼肉”,难道指的是“阴影”脱困?
可十四年前约瑟芬创作这首童谣的时候,“阴影”还没有脱困吧?童谣的时间对于当时的约瑟芬来说,难道是将来时?
……西列斯感到一阵头疼。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吃饭的时候,他便和琴多说起自己的分析与猜想,他说:“旧小羊和新小羊,哪个是翠斯利,哪个是佩索纳里?”
琴多也想了一会儿,没能想出一个答案,不过他提醒说:“您好像没有把安缇纳姆算上。”
西列斯微怔,他低声喃喃说:“翠斯利或许杀死了旧小羊,但新小羊也未必是翠斯利。安缇纳姆是小羊吗?”
琴多瞧着西列斯如此沉思的模样,甚至有点后悔在饭点之前跟西列斯提及这首童谣了——他就知道他心爱的神明一定会一头栽进这个谜题里面,现在都不好好吃饭了。
他便委婉地说:“约瑟芬未必了解旧神们之间发生的故事的全貌,这首童谣中也说不定带有一些她臆测的成分。您先吃饭吧。”
西列斯回过神,莞尔地笑了笑,他说:“好的,琴多。先吃饭。”
吃过午餐,他们收拾了厨房,然后就一起出了门。下午西列斯要前往贝恩书店,参加小说家聚会。
相当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在贝恩书店那儿相熟的几名小说家,为加兰小姐的舞台推广做出了不遗余力的努力,也让不少人了解到了这出戏剧的存在。
不久前西列斯曾经通过二号人偶来试着做出过一次努力,看看是否能将整个拉米法城的居民拖入梦境之中。
幸运的是,《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的确帮了忙,许多人在潜意识中都留下了一个“梦中的真实冒险”的概念,让他们能够接受梦境力量的侵蚀。
不过,他们恐怕还是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让更多人知晓此事。
按照西列斯那一次尝试的推断来说,他现在想这么做的成功率可能是一半一半;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加兰小姐的故事的推广程度。
……在小说家聚会,西列斯也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他向来寡言,所以其他人也没有在意他的沉默。
隔了片刻,他顺手翻阅了一下八瓣玫瑰纸。其他小说家们以为他想到了什么小说的灵感,还颇为好奇地瞧了他一眼。
他看到了新的字迹,来自侦探乔恩。
“……
“调查前所未有的顺利,主要原因是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突破口。
“……考虑到您的忙碌……您应该还记得,您让我去调查杰瑞米·福布斯卧室中的那幅风景画的事情吧?
“我第一时间找到了戴维·巴比特,毕竟这位商人曾经与杰瑞米有过生意往来,同时他这些年也仍旧从事着艺术相关的生意。
“他大概是想通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立刻就得知,这幅画来自奥尔登·布里奇斯。事实上,正是戴维·巴比特掺和了这幢生意,才让杰瑞米买下了这幅画。
“奥尔登·布里奇斯,您可能听说过这位城内知名画家的名字?
“他有着不菲的名声,并且有传言声称这个家族就与阿特金亚有关。您觉得布里奇斯家族可能会是第二个菲尔莫尔家族吗?他们信仰着‘阴影’?
“按照戴维·巴比特的说法,他不认为奥尔登与阴影信徒同流合污,但或许是他错了。
“总之,我先将这事儿告诉您。
“……”
那幅画是奥尔登·布里奇斯的作品?
西列斯几乎一瞬间就感到惊诧了,他意识到自己明天需要和奥尔登谈论这个话题。
他的确不认为奥尔登是阴影信徒中的一员,但是,这幅画却好似是某位神明的乐园的入口?这事儿可就不普通了。
……或许埃米尔的遭遇有关?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提笔回复——他当然使用了自己的身体,主要原因是人偶们都在费希尔世界的其他地方,去解决那些“阴影”造成的麻烦了,可能要过一两天才能回来。
奥尔登·布里奇斯,我的确知道这位老画家,事实上,我明天就要与他见上一面,谈论某些可能相关的事情。关于他的立场,或许可以等这场谈话过后再做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