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宋溥心立在茶馆一边的书架前听电话,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架子上的一本书上。
前不久他去证监局开会,碰上了姜世庆。两人见面颇有些尴尬,姜世庆问他方不方便聊两句。宋溥心没有拒绝,他们此前没什么过节,而且,距离当年那些事也已经过去六年了,六年时间会发生很多事,人的立场也会随着事态的变化发生转变。
两人在楼下的咖啡馆吧台边坐了一会,姜世庆提起司泽,说自从当年司厉司泽双双被捕后,司家的境况一落千丈,尽管司厉为家人留下了几个帮手,但司航从小被父亲和哥哥放任长大,缺乏权斗的经验与智慧,只会被当成傀儡一般操控。而且司厉留人多靠权利控制,只要有别人愿意给同样的好处,再忠诚的下属都会叛变。几年间,集团的实权被另一位副董事陈江明掌控,这人便是当初司泽身边法律顾问陈宪的父亲。司氏案件对集团的名声影响太大,陈江明率一干股东和高管变卖股份,渐渐将冠名“司氏”的控股公司做成了一个空壳,而原先以司氏为马首是瞻的一帮人见大势已去,也走的走,散的散。
姜世庆经历过那样大的起伏,已经杯弓蛇影,如今他离开司氏自己成立了一间小公司,做自己的事业,也不再为任何人鞍前马后了。
姜世庆看向宋溥心,支支吾吾问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问话时小心打量着他,似乎是想从他身上窥见过去的痕迹。宋溥心不动声色,说挺好。
其实那时候姜世庆比他更紧张,因为刚刚碰见时,姜世庆听见身旁的人叫他宋处长。
当年所有人都猜宋溥心是间谍,姜世庆也半信半疑,但没有证据。六年过去,眼见宋溥心摇身一变成了这大都会政府部门的要员,这会儿要再说他没背景没来历,任谁都不信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姜世庆此刻甚至觉得,经过这几年的洗练,宋溥心身上更透出一股不容逼视的清正之气来。
“当初,你是自己走的吧?”姜世庆视线飘忽,“你失踪后,司泽叫我们到处找你,就连他入了狱也没有放弃。”
宋溥心是不想听这些话的,这些年来,他像一只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堆里,躲避任何跟司泽有关的消息。也不是没人替司泽来找过他,早些年司泽在外头的几个旧下属都陆续来打探过他的行踪,可能有些被徐一舟和傅延昇挡掉了,后来他恢复工作,也都是单位和住所两点一线,从不去人多的地方。
最近几年再没有人来骚扰他了,宋溥心觉得轻松了许多,但又感觉有许多看不见的结藏在痂皮下的伤口中,不经意间就钻心一疼。
此刻姜世庆提起司泽,所有的伤口仿佛忽然间又曝露在光下,疼痛来得那样快,那样迅猛。
姜世庆还在自顾自往下说:“你们的事,我是当笑话看过,因为那时觉得司总对你的爱确实有点偏执,司泽刚进去的时候精神状况也不大好,头两次陈宪去看他,他都神神叨叨的,说你骗他。后来陈宪也不去了,找了个别的律师,听说他想看书,叫他弟弟托人送了本《柏拉图对话集》进去……一转眼都六年了,再过几年,司泽也该出来了,”他瞅了宋溥心一眼,眼神本能地有些敬畏,“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司家现在算是彻底倒了,就算他出来,也不会像之前那样了,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
那场短暂的聊天大部分都是姜世庆一个人在说,宋溥心甚至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听着。
姜世庆不再为司泽做事,自然也不是代表司泽来说话的,只是感慨了几句物是人非,就跟宋溥心说了后会有期。
等姜世庆走后,宋溥心又找了个地方,坐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平复失常的心率。
“……宋处长?”
电话里的人声叫宋溥心收回思绪,他应了几句,挂了电话,视线依然落在那本书上。
上面摆着的也是一本《柏拉图对话集》,槐安路公寓里也有一本,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日子,两人表面上关系还算融洽的时候,司泽问他要什么,他随口说的。司泽为他买回来,他放在床头柜上,偶尔翻开来看几页。其实也没怎么看进去,那时候他整个人都很乱,每天觉得人生无望。
宋溥心伸手抚上去,迟疑了一瞬,抽出来。书封还很新,看起来像是一直放着当装饰品,没被打开过。
随便翻了翻,几段熟悉的文字跃入眼帘——
“这两条规矩,一条是关于少年男子的爱情,一条是关于学道德的通求,应该合而为一;如果合而为一,爱人眷恋情人就是一件美事……情人的原则是爱人对自己既然表现殷勤,自己就应该在一切方面为他效劳;爱人的原则是情人既然使自己在学问道德方面有长进,自己就应该尽量拿恩情来报答。一方面乐于拿学问道德来施教……”
又翻了一页,一眼就看见其中一行说:“我对我自己和神签回答道,我还是像原来那样好些。”
“怎么还站在这里?”傅延昇上洗手间经过书架,见宋溥心呆呆地站着,忍不住出声询问,“电话打完了?”
宋溥心合上书放回去,故作无事地说:“打完了。”
“谁的电话,公事吗?”傅延昇问。
“是财大的一位老师,想请我回去给学生做个财务与法律相关的讲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