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起起伏伏一望无垠,好似莽荒大地覆盖着白金色的绸缎。巴掌大的绿洲嵌在其中,就像缀在绸缎上的绿松石。
树叶哗哗作响,树下一队疲倦的商旅或躺或坐正在休整,几十头骆驼挤在小湖边,埋首饮水。湖对岸站着两人,年轻些的肤白高瘦,身着花青长袍,腰系玉带,手持一根树枝,随意的拨弄着水草;年长些的须发灰白,身着浅褐色袍衫,挽着衣袖,身姿坚朗,神态平和,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尤为深邃,瞧着是位和蔼又睿智的长者。
长者称呼年轻人为主君,这位看起来有些羸弱的主君正是远去东南清理门户又复返西北的李光魏。长者虞伯是他的大总管,从李光魏的祖父那一辈起,就在李家做事了,是李光魏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
“人都没了,又摆出一副感天动地的深情做派,幼稚。”李光魏不屑轻笑,“这位柴少主,从小就习惯了前呼后拥,高高在上。他以为的男女情爱,是男人对女人的恩宠,对女人等同于对宠物,听话的就爱怜多些,反叛的就想法治服。殊不知他这般恩威并施,再纯粹的感情也被搅和得变了味儿。可惜,可叹。”
“不枉主君万里迢迢来救护,终是成全了主君。”虞伯笑意盈盈道。
李光魏淡淡一笑,把树枝扔进湖里,搓搓手指,道:“交代每一个人,从今往后,不准在小苑面前提及柴少主、柴家军,一个柴字都不许提。尤其那两个小丫头,要她们守口如瓶。”
虞伯欣然应下,他知主君的志向早不是光复大魏了,他对九五之尊的宝座不感兴趣。主君感兴趣的是“下棋”,黑子白子都是他的棋子,棋局越乱越好,他的对手是他自己,别人不配。他的生意横跨东土九州,遍布西域诸国,可他对钱财也满不在乎。主君在乎的是情义,尤其男女之情,对主君而言太稀有,故而珍贵。珍贵到能忍住与儿子相认的雀跃之情,不远万里折返,只盼与红颜再续前缘。
其实,李光魏从船上下来时也颇为自嘲,明知花有主,明知花无意,他还是要再试一试,再争取一回。从十几岁时起,基于他特殊的身份和病弱的身体,他本对姻缘不抱什么幻想,为数不多的露水情缘也就真如露水一般晞发,直到遇见了那个小女子,不知怎地他的心也好似得了病,总觉痒痒的,酸酸的,时不时的还会隐隐作痛,这个心病让他在温暖如春的南国悲了一整个秋。
千金易得,真爱难觅。
人生苦短,无爱何生?
李光魏上岸脚落地的那一刻,就把什么主君的颜面、男人的尊严、大丈夫的骄傲统统踩在了脚底下。
等他历尽千辛回到瓜州,线人传递来的消息却让他五内俱伤,一路上积攒的希望瞬时化为泡影。那小女子竟然怀孕了!她竟然怀上了柴少主的孩子!这种情况下,她跟他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
那段时日,李光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立在茫茫大雪里望天嗟叹,把天上的神仙骂了个遍。正当他撕心挠肺时,线人的密报让他重燃斗志与希望,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原来柴少主并不知情,而会宁县主却打算先发制人了。
李光魏不是不能或者没有机会救人,只是他思量再三,还是狠下了心肠。只有经历极致的痛苦与绝望,深陷情网的小苑才会对柴峻彻底死心。做法虽然残忍,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被救回来的小苑,自苏醒后,至今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可见是伤到底了。
不远处的沙丘上,那小女子头戴帷帽迎风而立,黑色罩纱垂至腿弯,仅露出一片青绿裙角。大漠的风不懂温柔,吹得金沙翻涌如浪,渐渐弥漫起了沙雾。她就静静的站在风沙里,衣袂飘飞,身姿轻逸,好似从石窟壁画上飞下来的天女。
李光魏不禁想起那小女子被他囚禁在力乾堡时,每日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笑得没心没肺,聪慧得有点狡黠,活泼得有点跳脱,总之整个人是生气勃勃的。反观现在,不过一场情伤,夺走了她光彩夺目的一切。好不值当!
李光魏将胸臆间的闷气呼出来,漫步走上沙丘,挥手示意静候在几步之外的彩墨先下去。时近黄昏,夕阳低悬,西天漫彩,美轮美奂。他正斟酌着措辞,忽听她喃喃说了句话。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过如此……
李光魏忍着内心的激动,将她这么久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咂摸了两遍,很快就领会到了话中之意。于是,他背着手附和道:“见识多了,就没什么可稀罕的。此去大食,异域风光,美景奇观,随处可见,绝对让你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