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识到家时,程宇正要离开,说是晚上有个设计图要得急,得回酒店去加班,不能留下吃晚饭了。
程识点点头,“好,那明天见。”
任明尧还待在厨房里,暂时走不开身。这些家务事他从前就是不乐意干,熟练了其实不是什么难事,现在越来越得心应手,整一顿简单的晚饭不在话下,偶尔研究一下还能给煲个汤。
程晓君乖巧等开饭,白嫩肉乎的小手里捧了一枚彩虹印章倒腾着玩。是昨天游乐园里的纪念章。
程识本来想抱他,不知为何却没伸手,只是坐在他身边,“小君……去游乐园里玩开心吗?”
程晓君点了点头。
“那下次想去哪里玩?小叔叔带你去好不好。”
程晓君想了想,说,“去爸爸家玩。”
程识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回答,怔了好一阵才勉强笑出来,“……啊。”
“程识。”任明尧叫他,“过来尝尝味道。”
“就来。”
程识悄悄深呼吸,收起多余的复杂情绪,揉了揉程晓君的脑袋,起身到厨房帮忙端菜。
任明尧留意到他状态有些疲惫,“跟编辑聊得不愉快?”
“还好。”程识说,“就是一直在聊工作,有点累。”
怡禾提出的合作太出乎意料。即使他拒绝时毫不犹豫也不后悔,却还是免不了会对自己今后的职业生涯感到担忧。
以往积攒的人气都留在了旧网站上。连载平台换到国内,他会注册新的账号从头开始,一切会如何发展都还是未知数。
没有了那些博人眼球的香艳画面,或许他的作品不会再受到什么关注。他以为眼前的成就是一个好的开始,但也很有可能,已经是他的巅峰了。
这么多年来,他只会画画,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份工作上。如果连画画都做不好了,他还能干什么呢?
这样想,小君跟爸爸走才是最好的,毕竟他连自己以后的前途都无法保证……
程识心情越发沉重,甚至少有地浮起几分躁意,只好将目光转向人类幼崽以抚慰心情,顺手拿掉那枚漂亮的彩虹章——他连吃饭时都要握着,“小君最近买了好多新玩具啊。”
程宇买给他的自不必说,但这些新玩具里有一大半是沈蔚然买的。被崽他爹要求要跟崽处好关系,沈蔚然能想到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送玩具,送一大堆玩具。
这位沈总的行事风格就是花钱办事。其实也不能算错,起码现在程晓君真的愿意搭理他了,在拆不开玩具包装盒的时候。
程晓君不像别的孩子喜新厌旧,新鲜劲儿过得快一下午能拆好多。他拿到新玩具时一整天就只玩那一个,因此家里还有许多盒玩具没来得及拆,都堆在床头堆得高高的。
任明尧对此评价:“小败家子。”
程识其实也觉得买太多玩具有点浪费,但想想是自己疼爱的宝贝,那就买多少都不嫌多了。
“老话怎么说来着,男孩儿要穷养。”任明尧盛了汤,放在他手边问,“要不要放糖?”
“要……男孩子也要富养啊。”他反驳道。只有小时候被好好地爱过,将来长大了才会做什么事都有底气,才不会对别人的好意战战兢兢,“免得像我一样,一件外套就被骗走了。”
这句无心的话说出口,两个人同时一愣。
程识慌乱地移开目光,要想些什么话题快点把这茬盖过去的,可今天脑子偏像生了锈,迟钝得厉害。他只能听着任明尧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给你遮雨的那件校服外套,你是不是到现在都还没还我?”
“……”
“你是不是从没说过喜欢我?”
“怎么忽然……”
“也从来没说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程识慌得更彻底,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说出这些话,“说好不提以前的事了。”
任明尧原本打算晚饭后再好好谈的。但看程识心虚得这样明显,有些事情昭然若揭,“你给我写过情书吗?”
他终于没有忍住,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说。他们同处一室这么久,当然不可能是找不到机会,那就只会是有意瞒着。
程识脑海中一片混乱,完全想不明白情书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只能干巴巴地说,“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就算我说了,你听完也只会心里难受,又没办法再改变什么。”
任明尧说,“我宁愿难受着,也好过你撒谎骗我。”
无形之间一直绷在心里的那根弦,之所以绷着,果然是有原因的。
他现在怀疑程识从一开始就没说实话。那一切的灾难——黑暗的小巷里放弃求救,辍学离家,独自一人生活了八年,程识说那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现在有一封情书,把所有粉饰太平的言语都变成了狡辩。
最令人窒息的现实摆在眼前。不信任也好,不够喜欢也好,程识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告诉他。
他平时无意识的面无表情和故意冷着脸也是有很大区别的。就像现在,程识看着他摆出一副要骂人的样子,凶得不得了。心里莫名的委屈混着恼火,呛声道,“我骗你什么了?”
或许是委屈更多。还没成型的争吵哽在喉咙里,没由来的气势弱了一大半,变成一小团呜咽,“你干嘛这么说我……”
是他做错了吗?
明明已经尽力让所有人都好过了。
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寂静。脑海中却是一片混乱的嗡鸣,程识艰难地转开头,这时才发现身边的宝宝椅是空的。
大概是嫌他们两个大人太吵闹。程晓君从椅子里爬下去,回到了沙发自己玩玩具,正要从沙发再往下跳。
“小君!”程识心头陡然一空。眼看着他踩着玩具被绊倒,幼小的身体歪斜地撞向茶几一角,却已来不及接住。
程晓君慢吞吞地爬起来,茫然地坐在地板上,顶着一脑袋刺眼的鲜红。
血流进了眼睛里。
巨大的哭声后知后觉地响彻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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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不深,在额头左侧靠近发际线的位置,到医院缝了三针。医生说好好养基本不会留疤,刘海一遮就更看不出来了,不会影响小帅哥的形象。
程识整颗心都被愧疚淹没。那三针好像缝在他身上,医生的每个动作都让他疼到倒抽冷气。
外敷内用的药要去药方取。程识把缴费单捏在手里,“我去拿。你先回家吧。”
虽然这样想不太恰当,但任明尧觉得当下的他比程晓君更让人担心,“你自己怎……”
“求你了。”
他极力压抑着,在夜晚的医院走廊里,恳求般低声道,“回去吧。”
任明尧沉默了许久,才说,“早点回家。”
程晓君已经哭过了劲儿,安静地待在他怀里。程识紧紧抱着他,“对不起……小君,对不起。”
程晓君还不明白,把他撞伤的又不是小叔叔。他举着手摸了摸程识的额头,也没有摸到什么碰撞留下的伤口,困惑的同时又懂事地说,“小君不疼了。”
他小小的胸膛还带着奶皂味,却暖得不像话。程识低头用脸颊贴着,甚至能感受到不大的手掌在扒拉他的后脑勺,也是模仿着大人的动作安慰。
这么懂事的孩子,却要离开他了。
或许这样才是对的。程识想,跟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只会受到折磨。程晓君也好,任明尧也好。
晚饭时任明尧失望的眼神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好像做什么都不对,也没有做过什么对的事。
任明尧对他已经够好的了。可他还是让任明尧难过。
如果他还有一点良心,就应该离人家远远的,不要再祸害人家了。
医院没有打烊的时间,可家还是要回。
无论今后如何,这个晚上注定不得安眠。
程识想把怀里的孩子哄睡。已经过了平时睡觉的时间,程晓君又哭了那么久,这时却没有困意,直到家门前,都是手牵手自己走路的。
客厅里亮着灯。任明尧当然也没睡,买了材料在给桌角包上防撞条。奶蓝色的边边角角铺满了客厅,每一件有棱有角的家具都变得温柔。
程识默不作声地把程晓君牵到卧室里。连这里的桌椅书架和床边转角都被包得严严实实,“小君……先在这里玩,可以不要出来吗?不要到客厅来。叔叔有话要说。可以吗?”
他蹲下来和程晓君反复确认,拿出积木倒在地垫上。程晓君似懂非懂地拿起一块,朝他点了点头,“喔。”
程识轻轻虚掩上门。客厅里任明尧正包到茶几,手边的防撞条所剩无几。
“别做了。”他声音颤抖。
任明尧动作却没有停,也没有接话,恍若未闻地缠完最后一段才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