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富豪举目四望,没见到人,看着芒安石神色淡然,很快心领神会,呵斥秘书不要多话,照做便可。
琳琅满目的大菜上桌,芒安石将菜夹入小碟,不顾他人诧异的神色,自顾做法分离灵体,放到水长乐跟前。
富豪姜是老的辣,颇懂人情世故,忙道:“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水长乐:“哪里哪里,这菜不负盛名,极致美味!”
可惜他的夸赞只有芒安石听见。
富豪钱货两清后还客气招待芒安石,自是有利用价值。
“芒大师啊,我想请教一下,那日你帮我施法驱除鬼婴,这鬼婴从何而来?会不会是我从事古董生意,染上了不干净的物件。”
芒安石将眼前的东星斑整条分离灵体,递给水长乐后,开口道:“李先生,这鬼婴和你本人有渊源。”
富豪:“渊源?”
芒安石看了对方一眼:“有血脉关系。”
富豪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突变,急忙转移话题。
宴会结束,芒安石和水长乐漫步消食。
“你说那鬼婴,到底是什么情况?”水长乐好奇道。
芒安石也不隐瞒,说起了前因后果。
鬼会存在于世间,大多因为极致的恨,少数因为极致的爱。
只是他们变成鬼后,关于生前的记忆便会快速消退,不记得自己为何留存于人世。
捉鬼师要超度鬼,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直接令其魂飞魄散,鬼会到无间地狱度过九百年酷刑磨难,而后再重回地府,清算生前的罪行功过,重新投胎。
另一种是净化式,需要追溯鬼的生平,了解它因何留存于人世,化解他心中之结。这种方式超度的鬼,无需到无间地狱受折磨。
芒安石平日所见皆为作恶多端的恶鬼,他也懒得去了解鬼的生平,一招魂飞魄散,天下太平。
鬼婴则是他愿意费些心思处理的鬼,毕竟人之初、性本善,会成为鬼婴,多与父母脱离不了关系,而孩子,大多是无辜的。
他原以为,富豪的鬼婴和他以往所见皆相同,不外乎又是婚外情之流被打掉的孩子,缠着生父生母不愿离去。
调查之后才发现,这婴儿并不是富豪的孩子,而是富豪父亲的孩子。
富豪是富二代,父亲曾是整个南方有名的钢厂王,母亲则是gāo • guān的掌上明珠。权势结合,他自小便是天子骄子。
富豪也不是纨绔子弟,接手家业后做大做强,谁见了不夸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然而其母在富豪成年不久后病逝,父亲一直孤身一人。他还因父亲对母亲的深情而感动。
可在三年前,父亲忽然宣布续弦,续的还是比富豪年纪还小的女人。
他劝过父亲,可惜对方冥顽不明,坚信自己是枯木逢春,遇见真爱。
富豪也不是吃素的,企业的股份和人脉,他早已尽数掌握,没有削减父亲的话语权,也不过是他孝心犹存。
富豪直接找父亲的“真爱”摊牌,现在卷铺盖走人,可以给她五千万和海外房产,要求是打掉腹中胎儿,不能回国。
“真爱”不答应,满口“我爱的是你父亲”。
富豪也不和其推拉,直接告知了父亲如今的财务状况。就算她生下儿子,伺候老人家二十年,荒□□春,最后换来的也不过是两栋老楼和半荒废的钢厂,如果他再使点手段,非但没有家产继承,可能还要背偿还不尽的债务。
“真爱”不信他的忽悠。
富豪有备而来,将准备好的相关材料复印件给她:“知道你学历不高没文化,去找个贵点的律师问问。”
几天后,“真爱”垂头丧气来了,和富豪签署了合约。
富豪亲自监督其流产。
胎儿早已成形,不舍人世,最终化成鬼婴,缠着罪魁祸首富豪。
水长乐听完颇感唏嘘,这不就是名利场里两个恶人对峙,黑吃黑,最后达成和解,皆心想事成,唯一苦了的只有婴儿。
“你说我做得对吗?”芒安石忽然开口。
“什么?”
“帮人驱鬼。”
“这是好事啊。”
“可是有些鬼,或许是他在世为人时,世间没法给他公道,只得在死后以自己不能轮回,或者要在无间地狱受千年惩罚为代价,报复在世时的仇人。”
水长乐看着略带迷惘的芒安石:“你不用觉得亏欠,因为你没有做错。”
水长乐虽是教金融的,平日也没少讲到涉及法律的案例。
“我们是一个法治国家,从建国开始我们便提出依法治国。我国的法律条文还是完备的,并且不断在改进。有任何问题,我还是坚定地认为应该走法律程序。”
“不相信法律,选择以牙还牙,甚至伤害自己也要同归于尽,我个人认为是愚蠢而倒退的行为。首先,当事人对事实的真相真的了解清楚完整吗?所见即所知吗?可能你报复完,才发现报复错人,那么莫名受伤害的人与谁说理?”
“其次,私刑的度如何掌握呢?法律定了标准,可大多人都会因为愤恨,做出逾界的报复。”
“或许当前的法治环境并非最理想,会有执法人懈怠、会有冤假错案、会有官商勾结,然而我还是坚定认为,法律永远是最有效的途经,我们的法治环境也会越来越好。”
芒安石好奇地看着水长乐,按理说鬼应该是自带愤世嫉俗的存在,他身旁这鬼,怎么浑身散发着一股正能量,一看就是学习强国第一梯队的。
水长乐:“我说得不对?”
芒安石摇头:“那鬼婴呢?他连抗辩的权利都没有。”
水长乐拍了拍芒安石的肩,虽然手掌屡屡穿透对方身体。“你超度了他,是件好事,至少下辈子,还能找个正常人家。没必要因怨恨而毁了自己来生。”
“生在这个家庭有什么好呢?一个精于算计,将其当做敲门砖的母亲;一个已经年过七旬,就快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一个步步为营,可能会让他生不如死的哥哥。人来世间一遭,有苦也有爱,可若纯粹是受苦,能在不用承担任何人世间责任道义时结束,也不错。”
路灯洒下暖洋洋的光,恰好落在水长乐身上,像在身上渡了一层佛光。
芒安石低下头,忍不住笑了声。
眼前这个人,哦不,这个鬼,充满了与众不同的气质。
就像是早春的风,消融了他心门前的积雪,吹开了墙外那三树红杏。
杏花探进了他的心墙,敲着他的心门,对他说——
让我们一起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吧!
==
两人回到公寓,又是大半夜。
因为今日做法太多,又被愁情所扰,疲倦的芒安石很快沉沉睡去。
反倒是向来好眠的水长乐辗转难眠。
实在是因为——太撑了。
水长乐从床上坐起,决定去楼下走几圈消食。
半夜的城中村很静,连鸡鸣狗吠也没有,唯有风刮过树叶,发出如同呼吸般绵长的声响。
水长乐散步到村中的小广场。
说是小广场,不过是一片水泥地,四周围了一圈花圃,中央陈列着走步机、单杠等运动器材。这些在城市小区里随处可见并闲置的设施,在村里倒很受欢迎,一到傍晚,许多老人会来此健身。
此刻的小广场并不冷清,一到午夜,城中村的鬼魂便会在此聚集。
这片城中村或许说不上民风淳朴,邻里之间也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口角,但归根到底,并没有大奸大恶之人,未有泯灭人性之事,因而村里也没出现恶鬼。
盘踞在此的鬼多是暂时性的,亡故后对人世间有未了心愿或牵挂,迟迟不愿离去。
他们中大多是老人,自然亡故,有的是看不惯儿女不和争家产、有的是牵挂家里头的小黄狗无人喂养、有的是心念着城里上学的孙子想吃奶奶亲手做的年糕,理由千奇百怪。
不过这些记忆都会在变成鬼后的一两周逐渐遗忘,遗忘之后,执念便也淡了,顺顺利利投胎去了。
小广场聚集的鬼每过半月便会换一批,唯一的常住鬼口,便是此刻坐在正中央穿鹅黄长裙的女子。
水长乐和她谈过心。
她不是村里人。
几年前,她的画家丈夫为了创作,在村里租下一位华侨的土地,新建了别墅,两人在此过上闲云野鹤的神仙日子。
好景不长,一年后她忽然晕倒,医院检查后发现是绝症。
丈夫停下了为之热爱的画画,散尽家财,陪她看遍五湖四海的名医,却都回天乏术。
她死在了一个春天,穿着鹅黄的长裙,捧着她最爱的玫瑰花。
她的丈夫在她死后精神恍惚,常在别墅里对着空荡的房间碎碎念。
而那时,她就站在丈夫跟前。
水长乐和她相熟,毕竟村里其他鬼来得快去得快,只有他们两一同看着鬼来鬼往。
他经常听她说起他们的爱情故事。
高中时代一见钟情,被师长强拆后转为地下恋。
两人在学校里装作视而不见,每天晚自习结束,却在校外的长街牵着手,也不说话,就在路灯下缓慢前行。
大学期间异地恋,明明通讯发达,两人却互相写了两千多封的手写情书。
大四毕业那天,那人没有招呼,忽然出现在宿舍楼下向她求婚,她也毫不犹豫答应了。
他运气很好,结婚后事业突飞猛进,成了画坛新秀。也没有像许多故事里的,抛弃糟糠之妻,而是待她愈加的好。
如果不是她得了绝症,一切都是完美童话。
水长乐记得,今天好像是她的忌日,也是她以鬼的形态存在的第四年。
水长乐上前,还未说话,女人却先开口了:“我要走了。”
“走了?”水长乐没转过弯。
女人点头:“嗯,转世投胎去了。”
水长乐一怔,按理应该恭喜,却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忽然想走了?”水长乐好奇。
他之前曾劝过女人放弃执念,女人却一副要陪男人走完这一生的架势。他当时还感叹,世间真多痴男怨女。
女人将头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要结婚了。”
水长乐愣住,这个发展始料未及。他的版本还停留在男人为爱借酒消愁,女人为爱固守人间。
女人平静地说起这四年。
在她死后,男人迟迟未能从丧妻之痛中走出,她也以鬼魂的姿态,静悄悄地陪在男人身边。
她走后的第二年,男人重新执起画笔,画作中充满悲伤和阴郁,未料再度走红,引领新流派。
她走后的第三年,男人的新经纪人,一个比男人大了三岁的美丽女人,疯狂而热烈地追求男人。
男人从最初的抗拒,到被其狂热大胆又温柔体贴的风格所打动,慢慢变得不再抵抗,逐渐接受,最后主动回应。
她走后的第四年,男人要结婚了,来到她的墓前与她告别。
她知道,男人不久之后会有新生命了,他很喜欢小孩。
水长乐看着她:“这些,你之前怎么都没和我说起。”
女人静静凝望夜空,月光很淡,只有两三点星光,冷清极了,萧条如她的内心。
“你知道的,鬼会存在于人世间,或者因为自身执念,或者因为有人牵挂。执念和牵挂越浓烈,鬼在人间的时间越久。”
水长乐点头。这个世界的设定,大部分鬼魂根本无需喝孟婆汤,因为变成鬼后,生前的记忆便会迅速消散。
“我刚变成鬼时,我能感受到浓烈的羁绊,把我锁在人间。那时候我想着,我就这样陪他走完这一生,然后一起到奈何桥投胎转世。”
“可到第三年,羁绊淡了,我们相处的记忆也开始变得零碎,我开始遗忘好多细节。”
“现在想起我们学生时代一起走过的日子,真的好像一场梦啊。”
水长乐不知为何,心底蓦地涌起一股悲凉。
他是个坚定的理性主义者。
他常和学生说,不要去搞□□,对于父母,不要子欲养而亲不待,与其死后大办丧事,买最豪华的墓,不如在世时多陪陪他们。
对于爱情也一样,不要分开后追悔莫及,伤花悲月,在一起时好好相处,和平分手后各自开启新感情,再见亦是朋友。
他也曾劝说女鬼,这一辈子,你们的夫妻缘分尽于此。爱过,好好对待过彼此,该结束时便不要在踟蹰。
如今的情况,是水长乐认知中最理想的状况——
活人走出情伤,开始新的人生;死者摆脱桎梏,转世开启新生。
可不知怎的,祝福的话却无法说出口。
“你恨他吗?”水长乐问。
“恨啊,他害我浪费好几年。”女人道。
水长乐知道她说谎了,如果有恨,女人便会变成怨灵恶鬼,而不会像如今一般,清清白白。
“你可以陪我走走吗?”女人问道。
水长乐点头。他对女人向来很有绅士风度,女鬼也一视同仁。
两人散步到女人生前住的小别墅。
别墅内仍有微光,哪怕主人已经入睡。
“他怕黑,所以一定要装夜灯。”女人说着,眼神里仍有眷念。
水长乐不知如何接话,看了眼窗内的装潢:“这美式轻奢的风格很优雅。”
女人顿了顿:“我喜欢田园风,当初房子的装修都是我自己操办的。可能新的女主人喜欢美式风吧。”
她存在的痕迹,终究还是在时间长河里洗涤,剩下白茫茫一片荒芜。
“祝他新婚快乐吧,可惜没能让他听到。”女人真心实意道,看着水长乐:“你说得对,这个世间,从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包括千古讴歌的爱情。”
女人话音落下,身体变得愈发透明,最后变成细碎的光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那一场盛大而热烈的爱意,终究没能抵过时间,消失在春末微凉的夜里。
水长乐心中百感交集,明明这是他所认定的、最好最理性的结局。
可能是雨季要来了吧。
水长乐轻叹一声,准备回家一觉天明,一转身,所有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烟消云散。
因为在他身后,面目狰狞的白衣女鬼静静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