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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段殊(2 / 2)

端正的小字变得更清秀了一些。

[被社会新闻气哭了,又说长大了要当律师。]

第十二页,礼堂上悬挂着奥数比赛颁奖的横幅,胸前挂着金牌的温佑斓抱着视线乱飘的淘气弟弟,父母一左一右站在身旁,一家四口兴高采烈地合影。

[我能成为数学家吗?]

然而幸福的时光到此为止。

再往后,画面里不再有父亲和母亲,也没有了温佑斓,只剩下永远在镜头中央的段殊。

每年生日,温佑斓都会为他拍照留念,那行写在照片背面的小字纪念着段殊人生的每个阶段。

[弟弟的梦想又变了,变成了消防员。]

[弟弟说想要考警校,我不想让他去。]

那行字迹愈发成熟,脱去了所有的稚气。

第二十五页里,十三四岁的段殊正在尝试攀岩,他的身上捆着牢固的绳索,一脸兴奋地朝着远处的镜头微笑。

[他越来越喜欢追逐危险。]

段殊恍然地转头,再一次看向那个被赛车和医学填满的书柜。

所以,温佑斓没有成为数学家,他成了一名最好的医生。

这些暗地里的担忧和付出,他从来没有向只需要任性度日的弟弟提起过。

温佑斓说过许多次: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已经失去了父母,不能再失去弟弟,所以他甘愿压缩自己的人生,他甘愿付出一切。

温佑斓被这个家困住了,他被自己困住了。

从父母离世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走出去过。

这是齐宴早已埋下的线索,就像床头柜里的毕业证书和声乐比赛奖杯,只是段殊到此刻才去探索。

他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个人物?

不被理解的、孤独的人,背负着哀伤的往事,没有真正的同伴。

段殊觉得很熟悉。

熟悉得仿佛窥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唯一的区别在于,温佑斓有一个需要保护的弟弟,所以他将感情都转移到了弟弟身上,强迫着自己为了弟弟而好好活下去。

而他没有。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一场汹涌而至的夏日暴雨,疏离地降下,丝毫没能落进这个被封闭的家。

段殊想起和黎嘉年在温泉酒店里的对话。

已经从黑暗中走出来的黎嘉年,毫不在意地对他提起了自己痛苦的童年。

于是他被黎嘉年感染,开始试着用心画画。

他离开上个世界之时,有一幅画尚未完成。

——“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不开灯,除了一片漆黑,还有什么?”

——“还有声音。该怎么画声音?”

黎嘉年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这是你的画,你会知道的。”

现在,段殊知道了。

这一刻,他听见屋外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打在雨棚上是厚重的脆响,落进草丛里是短促的闷声,拍在路灯外壳上,会淬出更空灵清透的声音。

他的听觉很敏锐,能准确地分辨出雨点落在不同物体上的声音,能辨识出声音里细微的不同,凭着这份能力,段殊在考大学时顺理成章地选择了录音系。

但那不是天赋,不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

而是他被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时,唯一拥有的东西。

房间里很黑,老式水泥墙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所以他能隐约听见掠过枝头的鸟鸣,听见楼下轿车按响的喇叭声,听见左邻右舍又在为了琐碎的小事大动干戈。

那个外面的世界便一点一点浮现在他眼前。

但段殊最喜欢的还是下雨的夜晚。

人们会急匆匆地赶回家,街上少有车辆,所以整个世界里只剩下自然的声音,雨点拍打万物,洗净一切污垢,美好得像一场梦境。

他会透过淅淅沥沥的声音,努力地想象那个美妙的雨夜。

漂浮的雨丝如同一场朦胧的雾气,无数树叶像暗绿的萤火,忽闪忽闪,五颜六色的伞面上清脆地飞溅出晶莹的水珠,落进他眼睛里,就成了最安静的雨滴。

他蜷缩在角落里拥抱着自己。

直到终于消了气的母亲或者父亲,用力地打开被锁住的房间门,不耐烦地叫他出来吃一顿冷透的饭。

那是真正的禁闭,不被爱的禁闭。

弟弟的假意接受和仓皇逃跑,只会让温佑斓的人生变得越来越糟糕。

他也一样。

被段殊刻意遗忘了许多年的往事,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虚构的温佑斓也是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有三个角色,从同一个黑暗的原点出发,却拥有了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人生。

风流的富豪父亲遗忘了露水情缘,留下一个日渐偏执的女人,将被抛弃的怨恨发泄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幸好,那个孩子在黑暗里发现了光,他喜欢画画,所以用烂漫的油彩绘成了一条船,载着自己驶向无限可能的远方。

长大后,他活得任性又恣意,不顾旁人眼光,作为私生子回到富豪父亲身边陪伴,又微笑地看着父亲死去,掀起无边风浪。

从此,有人为失去的财富耿耿于怀,也有人在肃穆沉郁的法庭里,难以自拔地迷恋上那个酒红色的身影。

他是黎嘉年。

恩爱的父母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里丧生,本该温厚的亲人眼中却只有利益,那个十几岁的孩子第一次体会到彻骨的失去。

幸好,他还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弟弟,自己眼中的世界已经千疮百孔,所以他把所有对光明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弟弟身上。

他为弟弟打造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家,愈发浓烈的控制欲也随之增长,情感与自我的天平左右摇晃,但无论如何,还有弟弟爱他。

他是温佑斓。

在生活中屡屡受挫的平庸父母,将自己对人生的所有希冀都投射到了孩子身上,明明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却以最严苛的要求围剿着儿子的全部个性。

有许多事,他还来不及开始尝试,就已被迫放弃,他的生活被无尽的重复和麻木所包裹,氧气日渐收缩,幼小的身影被困在那个用于惩罚的黑屋里。

没有梦想,没有相依为命的弟弟,没有情绪的出口,没有人会爱原本的他,什么也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孤独和绝望。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和遗忘,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黑屋,直到齐宴突然闯入他的生命。

他生命中的这个幸好来得晚了一些,却竭尽所能地为他找回了失去的一切。

他是段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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