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段殊第二次听见这句话。
看着这张日渐熟悉的面孔,漫长久远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入脑海。
三年前,在林导的工作室里,他受邀前来试镜,说是试镜,其实主演已几乎确定是他,那天过去更多是为了给争取其他角色的人搭戏。
林导和一干主创神情认真地坐在一旁,观看着演员们的表现,坐在最角落的那个人本该不起眼,却总是吸引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姚笑笑跟在他身边,小声道:“那天吃完早餐我就去搜了编剧老师的作品,我居然看过他的上一部电影诶,很好看,没想到本人居然这么帅。”
剧组里总是喜欢把稍有身份的人都称作老师,摄影老师,灯光老师,听起来很是尊重,还避免了记错名字的尴尬。
段殊听着她的低声八卦,笑了笑,转头便对上那个人的眼神。
此刻房间中央的演员刚结束表演,忐忑地看着林导的反应,林导则低头同身旁的制片商量着什么。
房间里闹哄哄的,弥漫着不同人的说话声,在这鼓噪的气氛里,那个坐在角落的人挑了挑眉,朝段殊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段老师。”
那时段殊想,距离酒店餐厅里的偶遇,还不到一个月,这期间里他和林导谈论过这部正在筹备中的新片,敲定了合同细节,还看完了剧本,怎么都不算久。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笑着回应:“好久不见。”
对方闻言,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失望,段殊始终不明白那种情绪的由来,又很快被那一天忙碌的日程夺走了注意力,随即便把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都抛入了记忆深处。
现在他记得了,在更久以前,段殊尚未成名、还能不加掩饰地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去一家背面紧挨着内流河的咖啡馆,因为那里介于城市的喧嚣与自然的静谧之间,有最丰富悠远的声音。
他喜欢声音,还喜欢点一份柔软芬芳的松饼,上面堆叠着香浓的冰淇淋和甜美的草莓。
万物凋敝的冬季,河流结冰,上面积着昨夜飘零的雪花,天地一片白茫茫,是极美的风景,来到咖啡馆的客人们很喜欢去冰面上拍照。
段殊看起来是温和好说话的,所以总会有人找他帮忙,其中也不乏存了搭讪心思的异性。
那些在咖啡馆里消遣时光的日子看起来重复,但有一天是特别的。
他帮一对结伴而来的女孩子拍完照,从猎猎寒风里回到室内,便听见隔壁座的客人正在谈论自己。
其中一个人是傻傻的门外汉,却知道当时籍籍无名的段殊,还想要请他来演电影。
另一个人是影视圈里最常见的那种自大狂,仿佛认识一切从一线到十八线的演员明星,当即满口应允,仿佛比段殊本人更了解段殊。
段殊错愕之余,便觉得有趣,他转过目光,悄悄地打量着那个正在被忽悠的门外汉。
出众的相貌,慵懒的夹克,还有名贵的手表,看起来像是很好骗的富二代,不小心掉入了满口大话的制片人的圈套。
段殊原本不想理会,因为他无法预料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得知自己喜欢的演员就在身边的时候会做出什么反应。反正他根本不认识那个制片人,要不了多久,富二代自然会知道这只是一个谎言。
但段殊听见了对方热切的声音,热切得丝毫不惮于显露出自己的弱点。
——“如果他能出演男主角,我可以接受剧本的改动,也可以和别人共同署名。”
原来富二代是一个编剧。
对编剧而言,亲手写下的故事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但对方却愿意让出这些权利,只为了请来一个毫无名气的演员。
段殊很难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看见那个人的眼睛里有很浓烈的光。
所以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而接下来,他看到对方灼热的视线,像持久经年的烈火,是他最陌生也无法招架的东西。
那是段殊的第一次离开,他离开了那家熟悉的咖啡馆,从此再没有去过。
也许是因为他意识到拿了最佳新人奖的自己,会开始被关注,不能再那样随便地出现在业内人士常去的咖啡馆里。
也许是因为他害怕那样专注地追逐着自己的视线。
他值得那样的追逐吗?
段殊不知道答案,但早已被掩埋在尘埃里的童年,似乎透过潜意识向他传来了沉沉的低语。
他常常被惩罚,因为他一直做错事,总是不能令人满意。
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值得别人的喜爱?
段殊很快就遗忘了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富二代,对方仅仅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连工作同事都算不上,也就不会被记进那个冰冷的文档。
当他再次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他知道对方是炙手可热的新兴编剧,有个好听的笔名,夏寻。
作为同事出现的夏寻当然被记进了那个文档,但他名字下面的描述寥寥,不是因为乏善可陈,而是因为那时段殊跟他的关系颇为亲近。
他们因同样不满林导的旧作而产生交集,又在筹备新片的过程中时常有交流,总要讨论剧本里的故事、虚构的人物……渐渐便发现与对方有许多契合之处。
虚构剧本里人物的举动往往映射出作者本人的意图,在谈论故事时,往往也在谈论彼此在故事之外的人生。
这个受林导心仪的剧本是一部轻松诙谐的公路片,里面充斥着大量的对话和令人出乎意料的情节转折,很有欧洲文艺电影的气质。
试镜结束之后,屋子里到处都是热闹又客套的寒暄,夏寻走到他的旁边,问他看完剧本后有什么感想。
段殊想了想,答道:“看来林导对上一次的失败印象深刻,还想拍出一部真正好看的公路片。”
夏寻便笑了:“他说想要这个本子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本子很好。”笑过之后,段殊认真地回答他的提问,“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是吗?”夏寻深邃的眼眸里依然闪烁着笑意,语气却同样认真,“比起那个让你拿了最佳新人奖的剧本呢?”
那是路明野自编自导的《白日森林》,也是段殊开始成为职业演员的契机。
但在大银幕上留下了经典侦探形象的《半场谋杀》横空出世之后,鲜少会有人再向段殊提起那部相对小众的处女作,因为它在票房和艺术成就上都算不得突出。
但夏寻格外敏锐。
段殊思考了一会儿,毫不犹豫道:“并列第一。”
《白日森林》里的他是陷在生活困境里渐渐走向毁灭的普通人。
这部未定名新片里的他,则在漫漫旅途中逐渐与自己的过去和解。
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被包裹在编织精巧的情节里,都莫名地吸引着段殊,使他分不出高下。
听到这个答案的夏寻没有再说话,连一边审慎地聆听着他们对话的姚笑笑都没有提出抗议,这句话不会得罪路明野,也不至于得罪夏寻。
但直到几个月后,段殊才意识到,那个问题并不仅仅是指剧本。
剧组结束了前期筹备,很快就开始正式拍摄,由于剧本里有大量外景,所以这次拍摄时间很长,差不多有两个月,包含了好几个取景地。
整个剧组要近乎封闭式地朝夕相对两个月,在平日里紧张忙碌的拍摄工作之余,难免发展出许多私人关系。
谁和谁恋爱了,谁找谁出轨了,消息灵通的姚笑笑经常会私下跟段殊分享这些八卦,段殊往往一笑置之,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八卦的中心。
那天待在保姆车里,姚笑笑欲言又止,还是段殊主动问她发生了什么。
“段哥,你跟……”姚笑笑面色纠结,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道,“你知道夏老师喜欢你吗?”
怔了片刻,段殊才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大家都在传这件事,好像是前两天林导的助手说漏嘴了,说这个剧本本来就是夏老师为你写的,再加上平日里的一些表现……我怕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会有不好的声音,毕竟你们是同性。”
姚笑笑一鼓作气道:“我知道你可能不在意,我也不想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但是,作为朋友,我总觉得……”
“你好像还不知道夏老师喜欢你。”
于是段殊沉默了许久,才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他的确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段殊恍然地开始回忆。
夏寻说话时总是很不客气,连林导都逃不过他的刻薄批评,他仿佛并不在乎所谓的人脉关系,也不在乎在圈子里发展的前景。
但唯独对待段殊时,他的态度是特别的。
被事先写好的剧本有时会需要根据现实情况而修改,有时林导会有突发奇想的主意,有时个别演员会试着委婉地想给自己加一些戏份,这些要求大多都被夏寻不留情面地驳回了,只认可一些真正有必要的修改。
而段殊的习惯是从不会对剧本提出建议,夏寻却常常问他对下一场戏的想法,有没有想要修改的地方,有时甚至会主动挑剔自己写下的剧本,只等段殊提出改进的想法。
他像是在努力地激活着什么。
严苛又无情的夏寻作为跟组编剧,敢于回绝许多莫名其妙的修改要求,也就有了许多闲暇时间。
在气氛忙碌的片场里,夏寻像个局外人,常常抱着本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写着什么。
林导对他的行为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写下一个剧本,要是合适的话,他可以提前定下,省得这部拍完之后又为没有好故事而发愁。
夏寻却总能让他碰一鼻子灰,引得相处融洽的剧组成员们哄堂大笑。
而背对着人群的角落里,轮到段殊休息的时候,他偶尔好奇地问夏寻在做什么,对方会很坦诚地告诉他答案。
“在记录下一个故事的灵感。”
“是什么样的故事?”段殊的好奇心很有分寸,“如果可以说的话。”
他记得那一刻的夏寻笑了:“只要你问了,我就会攮賵告诉你。”
“这是一个关于替代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