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蓉低着头没再说话。
今日是她顶了李煦的角儿,这在梨园这行当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旧时候戏园子一天的戏目排得满满当当,常有伶人分不开身,请旁人来顶角救场。
但今日却不同,不管怎么说,是她出手布下迷瘴拦了李煦的路在前,后来李煦其实是已经打算回去了,可她被自己的私欲控制,抢先找到了李管事,提出她可以代替李煦上台。
玉芙蓉不曾做过这种事,心里也一直打着鼓,甚至还在心底想着,只要她上台之前李煦赶回来了,她就立刻下台,把属于她的角色还给她。
可在她看到李煦的那一刻,打门帘人已经示意她可以登场了,在紧促的锣鼓声中,玉芙蓉把心一横,头也不回地迈上了戏台。
但她没想到李煦竟然看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方才对方拿出来那张符纸更是让她十分畏惧,玉芙蓉原本还怕会看到其他人嫌恶恐惧的目光,没想到屋内这几个人全都神情如常,甚至根本没因为听到她是鬼而多给予她一点眼神。
……不是说人都很讨厌鬼吗?她在当人的时候,最怕的就是鬼了。
玉芙蓉忍不住又往白砚琮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两个人给她的感觉格外安全可靠,她又畏惧李煦手中符纸,便下意识地往白砚琮的方向飘了一点。
她自觉已经被李煦看透,也不再隐藏身份,众人便看得明明白白,她这脚尖垂地漂浮的动作,寻常人没有外力帮助是根本做不到的。
李煦更是冷笑连连,指着玉芙蓉对李管事和余下几个戏组成员道:“你们看看,到现在你们还要护着她?李叔,你当真看不出来她是什么?”
李管事抬头看向玉芙蓉,后者抿了抿唇,不自在地偏开了头。
“我知道。”李管事轻叹一声,在屋内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又重复了一遍,“我早就知道。”
赵嵘玖和白砚琮也是颇感意外,二人对视一眼,便听李管事又说:“其实你哪里都隐藏得很好,不过你……没有影子。”
戏组几人下意识地往玉芙蓉的方向看去,先前只在室外,虽有路灯和照明,但毕竟是夜里,戏台上虽有追光灯,但为了配合剧目营造出诡异效果又放了许多干冰制造雾气,他们又专心着手里的活计,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一个不起眼的影子?
加之戏台邻水,观众离他们尚有一弯浅水的距离,更加不可能注意到台上的影子了。
“可她这戏唱得好,是人是鬼又有什么要紧?”李管事看向李煦,问道。
玉芙蓉找到他们时,他们戏组正因四处找不到李煦而头疼不已,且不说名单已经全部上报给了纵酒园,临时换人颇有难度,即便纵酒园这边同意他们换人,可目连戏这个剧种里头几乎已经找不到好苗子了,因为缺乏保护资金,再加上知名度不如京、越、梅、评、豫这五大剧,愿意学习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他们这个戏班子也是他在得知纵酒园有这么个机会后临时组织起来的,李煦作为当之无愧的主角,更是他专门请来的,根本就没有替换的人选,上哪儿去找个替补来?
“你那时候撞上我出门,我是打算去找张主任亲自道歉,说我们要放弃今晚的表演的。”李管事对玉芙蓉说道。
当时正是傍晚,他岁数也渐大了,视力不比以往,一开始还真没看出来玉芙蓉有什么不对,只是随意抽点了几句,听她唱腔标准姿态十足,十分庆幸竟还有这么一位水准堪比专业演员的票友愿意救场,一想到不必取消演出,自然喜不自胜,立刻拉着玉芙蓉就要找戏组的人员加紧磨合。
进屋时,他稍稍落后玉芙蓉几步,关门时不慎把口袋里的烟盒给掉了出来,他忙弯腰去捡,起身时,却忽然发觉前方的玉芙蓉有些奇怪。
屋内亮着几盏灯,把其他人的影子交错打成一团,可玉芙蓉身边却干干净净,跟整个人头顶就有灯亮着似的,身侧没有任何影子。
李管事有些奇怪,便假装弯腰整理烟盒,又看了一眼,这一眼好险没把他胆子给吓破——
方才被自己请进来的年轻姑娘,走路时长长裙摆随风而动,露出的一小截脚却是根本就没着地。
再一联想到自己方才感谢她,同对方握手时,那仿佛握住了一块坚冰的感觉,李管事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抖着手站起来,原本是想不动声色地把玉芙蓉请出去,仍说他们不演了,可看到几个老伙计一脸喜色地和玉芙蓉讨论着今晚演出时要注意的事项,他忽然又迟疑了,这个戏组原本就是为了冬至会的演出临时组建的,这次机会一旦错过,他们这帮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的人可能也再没有机会能把他们真心喜爱的剧目亲自带到大众面前。
“求求诸天神佛保佑,若是最后有什么事,都只冲着我一个人来。”
李管事这么低声呢喃着,把手里的烟放回了烟盒,又抹了把脸,乐呵呵地凑了过去——
“今晚咱们必定得把这戏唱响咯!”
玉芙蓉这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早就露出了破绽,她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免落下泪来,戏组其余几人听罢也是摇头叹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原本乍一听说玉芙蓉是女鬼,心中都很惊惧,可想到下午那个说话细声细气,只有在和他们谈到目连戏时才会激动的姑娘,这分惊惧便成了一声叹息。
“所以现在就我成了恶人?”李煦摇了摇头,抬手指着玉芙蓉,指尖颤抖,“可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她今日拦下我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一旁负责的张主任轻咳一声,觉得这位说话着实有些不讲道理,他一个外人都听不下去了,“李小姐,今天是你砍活在前,怎么反过来怪别人?”
李煦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声,“张主任,今天若是国家博物馆高薪聘请你去当馆长,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今儿必须到岗,你去是不去?”
张主任皱了皱眉,下意识往白砚琮的方向看了一眼,见自家大老板居然还坐着喝上茶了,连忙道:“当然不去……”说着,他瞧见白砚琮眉心微蹙,心道大老板果然是性情中人,根本不屑于听这种假话套话,忙又找补道:“不过如果是真的,我想我可能会很犹豫,毕竟人往高处走嘛。”
说完,他就见白砚琮眉心已经舒展开来,不由得暗暗在心底给自己鼓了鼓掌。
他却不知道,顶头大老板这会儿正谨遵医嘱在喝药,根本没心思顾上这头——
白砚琮抬头看向赵嵘玖,小声道:“怎么这保温杯里的药喝着更……难喝?”
赵嵘玖长这么大,连感冒都少有,哪里知道保温杯里面的药是不是会更苦,见白砚琮眉心拧了个小小的结,不疑有他,忙又摸了一颗蜜饯出来,还专门剥开了递到白砚琮嘴边,看他吃下去了方才安心。
“好个人往高处走。”另一边,李煦轻轻拍了拍了掌,“我在剧团里呆了这么多年,身边的同事一个个都去了别处,只有我一个人还不得不按照我爸的意思留在里头,别人都成了老师成了专家,我还是个不起眼的小戏子,如今别的剧团给我递来了邀请函,我怎么就不能去?”
张主任倒是被她问住了,他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其他人,“这……毕竟是你承诺演出在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了。”李煦低笑一声,笑容中却没了方才的张扬,多了几分苦涩,她摇了摇头,“我混了十来年,这个机会抓不住的话,我可能就只能在那个小剧团里蹉跎一辈子,永远都摆脱不了我爸的束缚了。”
李管事听罢也叹了口气,“我知道,所以我一早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没拦你。我一时想着,没准你最后还是愿意陪我们这帮老骨头再唱一次,一时又想着,这小丫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若是能有更好的前程当然更好,我哪有什么资格拦你呢?”
“我一开始是真想走的,机会我真的不想错过,可我不知道怎么向您开口,我知道这目连戏的唱角儿难找,我私底下也托人问过,根本没人了。”
李煦直言不讳,“刚巧那会儿鬼打墙我绕不出去,又想,大概这就是命,我可能只能在我那小剧团里面过一眼就能看到老的日子,我打算回来。”
她看向玉芙蓉,“可我回来,就瞧见她上了台。”
玉芙蓉更觉惭愧,可她不过是一缕寄身在戏服上的孤魂,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补偿李煦。
“行了,今天这事我听明白了,张主任,你们戏曲组怎么处理你们自己解决。”
白砚琮终于把那枚蜜饯吃完了,这才开口,又对李煦道:“李小姐,请同我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