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傻子,我看你眼里就只有你手里这个宝贝是吧。”
贺信陵打量着窗明几净的屋子,随口道。
工作台后,刚把琴轸安好的少年一愣,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望去。
橘色晚霞中,一个人高腿长的少年抱臂站在门边,整个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余晖给他勾勒出了淡色的轮廓,像是圣手丹青勾勒出的剪影,一眼就望进人心里去。
听琴瞪圆了眼睛,张开嘴巴愣愣地看着他,直到对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问道“是不是把我忘了不认识我了”,他这才从桌后跑出去,一头扎进贺信陵怀里,张开双手抱住了他。
“咳……”贺信陵没动,片刻后他到底是忍不住,刚想伸手回抱对方,听琴却已经松开了手,乍一见到他的喜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面对对方的惭愧和怯意,他甚至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
贺信陵眉毛一挑,故作不满道:“见了我就跑?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听琴连忙大力摇头,唬得贺信陵伸手按住他脸颊,愣是把小少年清瘦的脸颊给挤出一点婴儿肥来,吓唬道:“别摇了,再摇头给你摇掉。”
听琴忍不住抿着唇笑了,他眉眼弯弯地看着贺信陵,看得对方松开手,悻悻道:“你倒是干脆,说跑就跑了,亏我急得跟个傻子似的想着怎么帮你洗脱嫌疑,没想到你自己就出来了。”
“我……对不起,我想去找你道歉的,可是贺叔叔说你和补习班去外地封闭培训了……”
贺信陵“哦”了一声,“合着倒是我错了。”
“不是不是!”听琴连忙反驳,他想了想,忽然掉转头跑回工作台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手机,“我请你吃饭赔礼道歉好不好,我也有工资领了!”
贺信陵唇角微弯,“还有私产了?你不会天天在这儿当未成年劳动力吧?”说着,他作势要走,“那我得和白三哥谈谈,雇佣童工犯法。”
“我,我才不是童工,而且白馆长对我很好,你不要说他。”
听琴如今正慢慢融入这个社会,不单会用手机了,也明白了很多常识,自然也知道当初白砚琮是故意吓唬他,但他仍然十分感激对方给了自己更大的平台证明自己。
那架古琴经由听琴修复以后,已经正式归还给了德思,不日便将拍卖,白砚琮说他这是将功抵过,没给报酬。
他话说得冷漠,听琴却不在意,他知道对方待自己其实极好,别的不说,单只自己作为“人类”生活的开支都是对方替他给的,住处和补习班也是白砚琮吩咐周曜安排的。
诚然,对于白三爷来说这不过是点毛毛雨,别说他一个,便是再来十个养起来也毫无压力,但听琴却记在心里,他还在纵酒园里拜了一位老师和她学习现代古琴修复技术,并且办了户口学籍,如今正一边做古琴修复工作一边跟着补习班学习,等春节后开学就会去学校读书。
贺信陵听得有些吃味,一时间却又没明白自己在不高兴什么,毕竟听琴这算是越过越好,他应该替对方高兴才对。
因此,末了他只哼了一声,嘀咕道:“明明是我先捡回去的,怎么反倒给别人养了。”
听琴却十分认真地反驳,“不是你捡的,我没有被丢掉,我是自己跑掉的。”
若说和德思达成和解的最大收获,对于听琴而言,大概就算是知道了一件事——他并不是被人嫌弃的可有可无的东西。
最初被赵嵘玖一语点破真身时,他又惊又怕,吓得捂着脑袋一下子蹲了下去,声音都在发抖,“可不可以等我把琴修好了再砸我?”
这番举动倒是把白砚琮和赵嵘玖给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这小陶俑怎么就笃定他们要把他给砸了,几番鸡同鸭讲下来以后,才总算搞清楚他为什么要从德思偷跑,又为什么会偷偷带走那架破损的古琴。
得知他竟然认为自己毫无价值,白砚琮低笑一声,“国外一家拍卖行上个月刚拍了一尊汉陶俑,品相不算好,所以拍了八百万。”
听琴一听价格百万,顿时呼吸一滞,继而瞪圆了眼睛重新站了起来,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欢喜,“那我,那我也很值钱了吗!我之前听工作人员说我的品相很好,我是不是可以卖到八百零一万块!”
白砚琮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国内不允许汉代文物在市场上流通,你就算摆出去,人家也只会认为是仿品,别说八百万,给八百零一块都嫌多。”
听琴毫不在意,他又不是真的想被卖掉,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多值钱,喜滋滋地扳着手指头数八百万到底是几个零,这幅模样倒是把白砚琮逗乐了,他没忍住笑出了声,看向赵嵘玖——这回好像真的是在欺负小朋友了。
赵嵘玖轻咳一声,到底是绷住了山河师的气度没当场笑出来,他将一套准备好的户籍证明放到听琴面前,“既然你想好了要以人类的身份入世,也想在纵酒园从事古琴修复工作,那就得按照现代社会的规矩办事,你如今外貌年龄尚小,对常识了解也不够,所以先去上学,以后高考时如果你愿意,可以报文物修复这个专业,如果到时候有别的感兴趣的专业,也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来,这一点没有人会干涉。”
顿了顿,他神色稍稍严肃几分,说出口的话也带着三分冷意,“但不要再滥用你的本事犯罪,你的能力不能成为你藐视规矩和他人的理由,这次暂且按下不提,如果你做恶,不用等到警察出手,我会亲手砸碎你。”
如听琴这般的精怪物灵,大多行事皆凭本心,无所谓善恶,也不讲究规矩,不管是“人之初性本善”还是“人之初性本恶”,大约都能在他们身上得到印证。
赵嵘玖还记得自己最开始跟着师父处理这些事的时候,就曾经遇到过一个成了精的小傀儡,只要它的主人发话,便什么坏事都能做,可小傀儡却始终认为自己是在帮主人分忧解难,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师父动手之前,它还反问,它有这样的本事是老天爷给的,所做的一切都是顺从主人的心意,在它的主人看来,它就是好的,赵嵘玖他们又凭什么因为自己的喜好就断定它做错了,难道山河师就能肯定他们坚持的一定是对的?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人,焉知天下人不也是因利益关系才来界定的善恶?与自己有好处的便是善,与自己有坏处的便是恶,这样的善恶当真算得上是真正的善恶吗?
赵嵘玖当时不过就是个小孩子,闻听此言也不由得心生疑惑,他师父却一言不发先引来天雷劈碎了那个傀儡,末了转头叮嘱小赵嵘玖,“若是遇到这种情况,先出手把对方解决了,绝对不能给留口气让它说话,你也不要解释太多,不要想着让它死个明白。反派死于话多,记住了吗?”
小赵嵘玖懵懵懂懂地点头,被师父牵着手往外走。
一边走着,师父一边似是无意地感叹——
“立场不同,谁又分得出个善恶高下,不过所求无愧于心而已。当初这傀儡奉命连杀一家五口人命不觉有愧,我今日废它主人根骨灵窍、引天雷劈了它,同样不觉有愧。大家各自活个坦荡,至少死时不会觉得不开心。”
说着,他弯腰捏了捏小赵嵘玖肉嘟嘟的脸颊,“走,今天赚了笔钱,师父给你买糖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