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以为,戴晔的妥协是因为被勋贵闹腾的,谁会想到这其实是她在背后一手推动?
冯夫人叹了一口气,"我以前听人夸你,总以为是言过其实。如今亲眼见了,才发现是我狭隘了,你的聪明才智,外间的称赞只描绘出了十之一二。
陆裳笑着朝她伸出手,"那我们宫中见?"
"宫中见。"
有一件事,很耐人寻味。
《大越律》乃至前朝各种律令之中,并没有一条不允许夫妻和离。只不过长久以来,没有这样的案例,所以人们理所当然地以为不行。
但若当事双方自己商量好了,签好了和离书,官府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们。
大概是怕迟则生变,这件事冯夫人办得十分利落。陆裳上午去拜访她,下午她就去了戴家,等第二天,她就将还留在戴家的那点东西规制一番,彻底搬,又去了一趟京兆府衙门,立逼着户房的人帮她把手续办完,将和离文书拿到了手。
直到这时,消息才终于从京兆府传出去,一日之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婚姻是大事,而且是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大事,不管贫穷富有,尊贵卑贱,每个人都会有那么遭。所以这件事所引发的热议,也就绝非其他事情可比了。
世家所受到的震动尤其大。
因为他们讲规矩。民间还有过不下去回娘家的,但世家女,即便丈夫去世,也多是在婆家守寡,真正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对于世家而言,婚姻结两姓之好,其间必然掺杂着诸多利益交换,若是和离乃至再嫁,这关系就断掉了。所以为了维护这一层盟友的关系,以及底下的各种利益,唯有牺牲家族的女性了。
之前冯家和戴家闹到那个地步,他们已经觉得过了,都认为勋贵们终究见识浅薄、不知礼仪,所以才会把家里的私事闹得沸沸扬扬,让所有人看了笑话。
但即便到了那个地步,也没有人认为两边会彻底翻脸拆伙。
所以冯夫人搬出戴家之后,就没几个人再关注这件事。
谁知几个月过去,她竟然不声不响地弄出了这么一个大消息,炸得人晕头转向。
张本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跟其他家族的人议事——议的就是陆家的事,眼看陆氏后继无人,手里许多势力和资源不得不放开手,他们自然也都巴望着能接手,让自家更为壮大。
谁知这边还没有定论,外面就传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张本中当即皱起眉头。
他对这种事很敏感,毕竟裴氏曾经是他张家的儿媳,结果回了一趟娘家,就与人私奔了。自那之后,他就始终认为,世家应该更加严守门户,特别是那些青春守寡的女性,更要看牢一些,以免弄出丑事来。
现在冯氏和离之事一出,必然又会让那些女眷们人心浮动。
毕竟在诸多联姻,美满和谐的寥寥无几,更多的是相敬如宾,还有一小部分,夫妻相处得简直像仇人。他们本来就只是勉强忍耐,如今知道能和离,还能忍得住吗?
张本中甚至可以想象到,为这事闹起来的,男子比女子更多。因为大多数女子性情柔顺,也习惯了忍耐,男子却未必。特别是那些早已移情旁人的,巴不得把正室的位置腾出来。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遗祸无穷啊!
"我要入宫!"他坐不住了,站起身道,"事关重大,诸位也尽快回家,严守门户、申诫子弟,不要让他们效仿此事!"
"张兄,那咱们这边的事怎么办?"有人连忙问。
张本中被这话气了个倒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点东西!眼前这事最重要,其他的容后再议!"
说着就急匆匆的走了。
众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不止是问话的人,很多人不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对你张家只是一点无足轻重的东西,你自然不在意,对我们可是一大块肥肉的,能不盯着吗?"
只是张本中的霸道,这些年来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人会把这种心思说出口,只好提另一件噻
"不就是和离吗?我看不是多大的事。"有人说。
大家都是男人,谁身边没有几个可心意的美妾娇娘呢?要不是他们年纪大了,闹出去怕人笑话,说不得都想与家中的黄脸婆和离了,再娶个年轻貌美的。
女人究竟要靠男人过活,纵然官府允许和离,也没有几个敢提的,这事儿,终究不还是方便了男子吗?
张本中被人引入水榭之中,才发现这里已经有了不少人。
韩青等重臣自不必说,礼部的官员也来了不少。这让他原本焦急的心情略微松了几分,看来大家都知道轻重,不会任由这种荒唐事继续上演,都是上谏来了。
然而再往里走了几步,他看清坐在皇后跟前的人,心里不由又咯噔了一下。
已经快八十岁的靖侯,整个人颤颤巍巍,已经站不稳了,所以贺星回特意赐了座。而这会儿,已经快皱成一张橘子皮的老人家,正不要脸面地拉着贺星回的手抹泪呢,"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声声悲切,要不是看到立在他身侧侍奉的冯氏,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女儿没了呢。
张本中在心里大骂靖侯无耻,但也知道,今日只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举足亲重的开国重臣之中,还活着的寥寥无几,他们都是陪着高祖和太宗打过天下的,功勋卓著,辈分和威望都高,袁氏只要不想让天下人觉得自家亏待功臣,就一定会对他们十分优容。
反正也没几年了。
如今靖侯为了女儿的事,亲自入宫哭求,贺星回又怎么能不给他这份面子?
果然贺星回拍着靖侯的手,声音轻柔地安抚道,"靖侯莫急,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唉,也怪我们不曾留意,让夫人受了这些年的苦。不过如今既然与戴氏和离了,往后你们父女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吃苦咱们不怕,殿下,我这个孩子,从小就能吃苦!"靖侯揉着眼睛说,"我就怕她没个着落呀!老臣如今还能庇护她,可是我还能活几年呢?等我一去,她就没有依靠了!"
冯氏被这话说得心中酸楚,也不由流下泪来。
贺星回仍是不紧不慢地问,"那靖侯的意思是?"
靖侯便道,"不怕殿下笑话,我不止这一个孩子。我要为她考虑,也不能不为其他的孩子考虑。她是出嫁女,如今再回家里住,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等我不在了,只怕在那个家里就人憎狗嫌,住不下去了!"
亏得他一边抽泣,一边还能声音洪亮,逻辑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打算,"我所求的,就是希望她能有个去处。听说大周朝的时候,民间多有立女户的。咱们大越若是也有,叫她能自个儿顶门立户,当家做主,有个不会被人驱逐的去处,老臣就是死了也能闭眼啦……"
这话不仅大出贺星回的预料,连冯氏都没有想到,不由叫了一声,"爹—"
但更加震惊的,是周围的朝臣们。
他们本来以为,靖侯也就是为冯氏要一些恩典,有朝廷关照,她以后的日子就不会难过,怎么都没想到,他老人家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反应最快的还是张本中,他生怕贺星回被靖侯一哭,就没有了立场,连忙高声道,"殿下,不可!"
原本张本中进来,只有站在最外面几个人注意到了,其他人都在听靖侯说话。此刻他这句话一出,"唰"的一下,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让张本中产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一幕颇为眼熟。
只是眼下,他顾不上思考这种熟悉感,急着要否认靖侯的提议,阻止立女户之事,便很快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众人回头时,已经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来,张本中便几步上前,沉声道,"请殿下三思,臣以为,这女户之事,十分不妥!"
不等贺星回开口,靖侯已经示意冯氏扶着自己站起来,手指伸到了张本中的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放你娘的屁!有什么不妥?你不是你娘生的?你没有姊妹女儿?你知道她们也会有日子过不下去,求个念想的时候吗?你倒说得出这话来!"
张本中活到这个年纪,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当面骂,骂的还是这种粗话,当即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中气十足骂完了他的靖侯,立刻就扶着额头靠在女儿身上,“虚弱”地对贺星回道,“老臣失态了,请殿下降罪。”
“靖侯也是情之所至。”贺星回安抚了他一句,又转头看向张本中,“张卿不要往心里去,靖侯如此提议,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张卿也有女儿,想来定能体谅。”
话说得虽圆融,张本中却只觉得自己好像又被骂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