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们被引进来,看到坐在花厅里用早膳的贺星回,都松了一口气。
贺星回自从摄政之后,没有懈怠过一天,比他们所有人都勤勉,骤然有一天推迟了小朝会,不免叫人担忧。如今整个朝堂上下一片安稳,人人齐心,都是她带来的。若是她这里出了什么变故,难免又会人心浮动。
最简单的,虽然三十多岁还称得上春秋鼎盛,但死在这个年纪的帝王也不在少数,换做是一般情况,早就有人催促着立储了。因为贺星回身份特殊,这件事目前还没有人提起,但她若是病上一场,就定会有人想到这些。
——先帝就是暴病而卒,从生病到驾崩不过数日,以至于从上到下都没有做好应对,很是人心惶惶了一阵,朝臣们难免会对这个"病"字敏感一些。
大好的局势,他们可不希望突然出现变故。毕竟皇帝那么多儿子,立储之事一旦提上日程,就会将所有人的精力都牵扯过去。
好在贺星回看起来面色红润,比之前几日更有精神,胃口也很不错。
"诸位爱卿也还没有用过早饭吧?"贺星回笑道,"坐下来陪朕用一些。"
帝王赐宴,就算是这种私宴,也是很寻常的事。不过在贺星回这里,还是头一回。这些已经熟悉她行事风格的老臣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态度里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同。
说是陪她一起吃,但实际上并不同桌,而是另外摆上了两桌,菜色也比贺星回桌上的稍减了一些。
贺星回的餐桌,和其他帝王比起来已经算得上简素了,但毕竟是按照皇帝的份例安排的,菜色丰富,用料讲究,光是配菜就有十几种。最重要的是,都是新鲜现做的,没有一道温火膳,味道也比往常吃到的更好。
只不过很快,他们就顾不上美食了。
贺星回每天会在早餐的时候听春来汇报一些大小消息,这就跟每天早起刷一刷社会新闻一样,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并没有因为多了几个人而搁置。
而今天春来汇报的,就是朝臣们早朝时的情况。
大越的早朝是卯时开始,但朝臣们要提前到仪门去排队站班,官职越低,来得越早,最早的几乎要提前一个时辰。而这还没有算上起床梳洗的时间,以及从家里到皇宫的时间。如果住得离皇宫远一些,三更就起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说,当官也是件辛苦的事。就算是坐在旁边桌上的重臣们,该站的班也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冬天,站在寒风中等上半个时辰,其中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自己才清楚。
春来还说了几个因为看不清路摔倒,冬天的早上踩到冰面滑倒,以及起迟了没来得及整理衣冠被谏官抓住之类的小故事。
这些宫门那边都是有记录的,调阅起来也快,所以贺星回前脚要,春来后脚就能汇报了。
大臣们听得心有戚戚,碗里的美食似乎都没有那么香了。这种事情,他们身为当事人,总是会比别人更能共情的。
"朕竟不知,原来一个早朝,竟有这诸多辛苦。"贺星回见其他人都开始动容,这才叹息道,"为国事勤勉是应当的,不过这般繁琐,倒把人的精力都浪费在这些琐事上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几位重臣,"朕以为,这早朝制度可以稍微改一改,诸卿以为如何?"
那当然是一件好事。
就现在的情况而言,说一句"群臣苦早朝久矣",丝毫不夸张。
当年大越刚刚立国,一切都在草创之中,为了尽快推进各种政策,富国安民,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可谓是呕心沥血,早朝制度就是那时候确立下来的,而当时也确实是有那么多的事要忙。
不过到现在,各部都已经有了条例,日常不过依例行事,只有军国大事才需要临时加班,这早朝却还是没有变。
因为这种事只能皇帝提要求,下面的人就算想改也不能说——皇帝还没嫌累,你就坚持不住了,那还当什么官?
先帝其实也是很想改的,但是不敢开这个口,怕被人说成是懈怠朝政,只思逸乐。毕竟他各方面都没什么成就,勤勉竟然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了。
但贺星回显然不一样,她有足够的底气,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所以说改就改了。
不过越是如此,重臣们越是小心翼翼。韩青问,"陛下打算如何改?"
"我听说,很多朝臣在早朝上点了卯之后,回去或是找地方吃早饭,或是索性再睡个回笼觉,才会开始办公。既如此,不如安安生生地睡醒了吃饱了再来,免得再分心他事。"贺星回想了想,道,"不如就改为夏日辰时上朝,冬日已时上朝,如何?"
一下子就推迟了那么多?
重臣们都吓了一跳,可是又忍不住心动。特别是那个冬日已时上朝,简直是在诱惑所有人点头。
冬日的早晨,谁不想安安稳稳地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到自然醒,再吃上一顿热腾腾的早餐,然后再去工作?
但不知怎么,又莫名地有点不爽。
毕竟他们都上了几十年的早朝了,这个年纪,也享受不了几年。不像那些刚刚入朝的年轻人们,正赶上了好时候。因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思,他们一时没有开口,是同样刚刚入朝的瞿英笑道,"陛下这般体恤臣等,臣等惶恐无极,唯有尽心报国了。"
"这就惶恐无极了?"贺星回笑了一声,"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倒是还想提一提别的。"
"不知殿下要说什么?"发问的是武焕。
前次中书省改制,增补了左右侍郎、左右仆射四位副官。贺星回让韩青主持廷推之事,列出了五个名单,但呈上去之后,贺星回却只提拔了左右仆射,正是严文渊和武焕二人。
以前因为勋贵出身,武焕始终有点游离于朝堂之外的意思,贺星回秉政之后,他才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对她的种种政策,是最积极支持的一个。
贺星回道,"吃完饭再说,不然我怕你们吃不下去了。"
这话一说,谁还有心思吃饭?囫固地吃完了剩下的一半,众人转移到了御花园的水榭里,贺星回才道,"咱们今日就来说一说大越官员待遇问题。"
提到这事,她脸上的笑立刻就淡了,"严卿之前是户部主官,具体的情形,你来说一下吧。
严文渊忍住想抬手擦汗的冲动,站起身来汇报。幸而他在任时确实很勤勉,又刚刚卸任没多久,那些数据都还挤在脑子里,不至于答不上来。
等他说完,贺星回又问,"诸卿觉得这样的待遇如何?"
大越官员的俸禄,一般是分成禄米和月俸两部分,既给钱又给粮。但是说实话,这待遇不算差,但也不算太好。靠着俸禄,官员们养家糊口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哪个官员只需要养自己一家人呢?仆人、车马、交际,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支出,根本不是俸禄可以填补的。
不过当着贺星回的面,自然不会有人说不好,于是斟酌着挑了几个小的地方夸了一番。
"这种客套话就不要说了,诸位谁也不靠朝廷这点俸禄吃饭吧?"贺星回抬手按了按额头,也不看众人,"瞿卿,你来说。"
瞿英站起身。
他平常看上去和善又有风度,是个能够在第一眼就令人心生好感的人,即便不说话时,脸上似乎也带着笑。
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严肃的,没有半点笑意,"经吏部核查,各级官员除了明面上的禄米和俸银之外,日常还有食料、冰、炭、职田等收入。除此之外,名下的田地和人口可免除赋税和徭役,此外,还有年节赏赐及赠物。光是这些,就已经能及得上明面上的俸禄,但这依旧不是官员们的主要收入。"
最后这句话,让不少人的心脏都不由得鼓噪了起来。
而后糟糕的预感果然应验,瞿英说起了官员们的"额外收入"。而毫无疑问,这些额外的收入,全部都是借助职务之便谋取二来的。
底层管理混乱,并没有统一的收费标准,于是在执行过程之中,官吏们可以肆意摊派,以各种名目收取费用。
特别是在刑事案件之中,几乎每个环节都可以收费,以至于百姓根本不敢沾惹公门中人,畏惧他们,比畏惧地痞流氓更甚。毕竟地痞流氓也有父母亲人,街坊邻里,收了钱就会保护他们,官府收了钱,却未必办事。
至于贪墨款项,收受贿赂,兼并土地,择肥而噬.……乃至下级官员孝敬上级官员,上级官员赏赐下级官员,都是十分普遍的事。
而这些,才是大多数朝中官员收入的大头,支撑着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过上奢侈的生活。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吏治之下,社会怎么可能清明?
但事实上,在官场之中,这一套早就已经成了"定例",内容几乎是公开透明的,所有人都要这样做,否则你就不可能融入其中。
要不然,瞿英也不会在短短时间之内查到那么多东西。
其实除了瞿英这种刚刚入朝的官员,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方面的问题。纵然是韩青,也不敢说自己是清白的。毕竟他下面还有很多人,而这些人都是要吃饭的,上下往来的人情,他也收取过。
在这方面,勋贵出身的官员们最肆无忌惮。因为军中上下级关系十分严苛,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这些,根本不认为有什么问题。而最轻松的是世家,因为他们虽然也有这些收入,但家大业大,反而不靠这些敛财。
贺星回视线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观察他们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