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芸在二门前张望了许久,才看到自己等的人。
"买到了吗?"她问,一边从腰间解下钱袋,从中摸出一块碎银。
堂弟张凌鬼鬼崇崇地走过来,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周围没有人,才从怀里取出用帕子包好的书,"买到了,给你。"
"多谢。"张芸将碎银放在他手里。
张凌掂了掂,眉开眼笑地道,"下回还有什么想要的,再叫我。"
张芸答应了,把人送走,学着堂弟的样子,把书塞进怀中,用衣裳掩住,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往回走。临到自己所住的院子,她再按捺不住,飞奔起来。
正好奶娘在院子里看到,忙一迭声地叫,"大姑娘,慢一些!这成什么样子!"
张芸充耳不闻,一溜烟儿跑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待回身插上了门,确定不会被人看到,她才将怀里的书取出来,小心地放在书桌上,解开外面包着的帕子,露出封面上银钩铁画的《世界》二字。
这本书元宵节就开始发售了,那之后,张芸每每出门交际,众人的话题之中总少不了它,就连时兴的衣裳首饰都要退后一射之地。
据说,就连宫中的殿下们也用这本书启蒙,封面的字还是皇后陛下亲自题的。
这样一本书,受人追捧自然不是什么奇事。
可是在张家,却没有人敢提起它,仿佛是一个禁忌。张芸一个女孩,等闲又不能出门,更不可能自己去买书。她也不想请托朋友们买,怕人窥探出张家内部的问题。
后来还是意外抓到了堂弟张凌的一个把柄,又知道他也在偷偷看这本书,才托了他买。
外面卖几十文一本的书,她却要花上二两银子。
但好歹是买到了。听说这本书已经加印到第三次了,专供外地前来进货的客商,若是再迟些,她说不定就要变成全大越最后一个看到书的人了。
张芸深吸一口气,在窗前坐下来,翻开书本细读。
一般人看书,前面的封面、目录和序文之类,往往匆匆一扫就过去了,最重要的还是正文的内容。但大概因为这本书太难得了,张芸就连一个字都不愿意错过,就连封面上那些无趣的名单她也认真读了。
然后就意外地注意到,这封面内页上,竟然还写了《世界》编辑部的地址,并且下面附了一句话。
本书所收录的内容都来自编辑人员的常识和经验,如有错误,请致信编辑部指出,经查证确实后,可获得高额奖金。若读者有任何奇思妙想或观察到特殊现象,也可投稿至编辑部,稿件一经录用,待遇从优。
在这个时代,出版的概念还比较模糊,虽然市面上会有不少书出售,但大部分都是经典和前人研究经典的结果,再就是一些著名集会的作品,整理成册。至于私人的作品,一般都是作者本人或者亲友印刷之后,委托书店代售。而更多的人,因为不缺钱,印了书也不会卖,只会赠送一些给亲友。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知识传播效率极度低下的原因。
很多书外面根本找不到,只有世家才能用几百年的时间去搜集到足够多的书籍,成为一种特殊的底蕴。
至于秘书省这样的朝廷机构,虽然也会编一些书,但通常都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比如编撰帝王实录、本国法典、礼仪规章等等,编出来之后也是藏之深宫。
秘书省公开发售《世界》这种适合普通大众阅读的书籍,本身就已经够新鲜了。至于征稿的概念,这个时代更是完全没有。通常只有一些名满天下的名士,会有人找上门来,求取他们的文章或笔迹,带回家里小心收藏。
但这个《世界》编辑部,似乎所有人都可以给他们写信?
张芸看着这行字,不由得心动起来。
虽然书上没写,但张芸猜想,征集这些稿件,要么就是在下一版的时候加到《世界》里去,要么就是将来会印一本新书。不管是哪一种,如果自己的文字能出现在书上,被全天下的人都看到,那多有趣?
可惜她既没有什么奇思妙想,也没观察到什么特殊现象,写无可写。
张芸叹息着翻过这一页,继续读了下去。
这本书包罗万象,各方面都有所涉猎,其中大部分内容,看得张芸赞叹不已,连连在心底发出"原来如此""竟然这样"的感叹,但又有一部分内容,看完之后反而让她脑海里出现的疑问更多。
张芸晚饭都没吃,将书一口气读完之后,忍不住铺开纸笔,将自己的疑问写了下来。
这一写,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发现,自己心里的疑问并不只有刚刚才想到的这些,还包括很多从前日常生活中有过的,只不过那个时候没有在意,这会儿却又都跑出来了。
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纸,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看着纸上的问题。
要是这些问题能被解答就好了,她想。
就在这时,张芸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冒出来了一个念头。
如果我把这些问题寄给《世界》编辑部,会怎么样?不管他们是要增加新内容还是要编新书,说不定就会回答她的这些问题呢?毕竟她不知道的答案,或许就有旁人知道。
这一回的心动,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下去了。
张芸几乎没有费事,就说服了自己。因为《世界》编辑部就在京城,甚至就在距离张家很近的地方,送信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甚至不用经过邮差的手,她自己就能找个机会过去投递。
"我不留名字,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写的,也不会被家里人发现。"张芸自言自语,下定了决心。
编修馆和它下属的《世界》编辑部,目前依然跟藏书馆共用一处办公地点,只在门口多挂了两块牌子,又腾出了单独的房间。
而在这栋院子的门口,放着一只造型精美的红漆大木箱,箱子上了锁,只在上半部分的位置开了一个又宽又扁的口子,箱体上写着七个黑色大字∶来信请投入箱内。
信箱的钥匙掌握在编修馆的工作人员手中—目前来说,编修馆的在职人员,只有每天从宫里过来值班的秘书省官员,还没有招募其他员工。所以在下一本书开始编撰之前,开信箱看信,就是值班人员每天最主要的工作。
这个信箱,包括《世界》内页上的征稿启事,都是贺星回的建议。
按照她的说法,这本书的内容,只是秘书省这几个人所知道的,必然有限。而世界那么大,其他人也会有自己的发现,若是能够将这些内容都收集起来,也可以丰富他们的素材库。而且这也不失为—个寻找人才的渠道。
后来陆裳倡议成立编修馆,打算将编撰图书的职能dú • lì出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贺星回的远见。用这种方式发掘的人才,没有参加过科举,不能直接入朝为官,也只有编修馆这边会需要。
皇后陛下或许一开始就规划好了秘书省的路线,却没有插手,交给她们自己来推动,只在关键时刻提点一番。
有了这样的缘故,这个信箱自然就比较受重视。
幸而看信这个工作也还算有趣。虽然大部分信件都没什么新意,不是对《世界》这本书上已有的内容进行验证,就是一些车轱辘话,但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天马行空的畅想,以及有实证可循的自然现象——后者正是她们所需要的,前者则能给人带来快乐。
这天在编修馆值班的是陆薇。
她一早进宫刷了个脸,就来了这边,掏出钥匙打开信箱,取出了今天要阅读的信件。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人对《世界》这本书的热情逐渐消退,注意力也被其他的事情吸引,所以每天能收到的信件已经变少了很多。但好消息是,至今依然在关注这本书,甚至钻研其中内容,给编辑部写信的,基本上都能言之有物。
之前收到的很多信件,就已经被归档进了资料库,下一次编新书的时候,说不定就能用上。
所以,当陆薇在这些信件之中,发现一封全是问题的信,感觉确实挺新鲜的。
她仔细看完,发现信上虽然只有问题,但内容并不算浅显,涵盖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见到的大多数自然现象。其中一些,在编修馆收到的信里,已经被解释清楚了,但还有很多依然是空白。
或许也会是值得探索的方向。
所以虽然这个人只有问题,没有答案,但陆薇还是觉得很有趣。再读完今天的信,将之归档之后,她就拿着这一封,进宫去了。
贺星回正在跟重臣们商量今年的科举。
礼部的巡考官们二月初就已经出发了,现在估计已经开始考核各地的生员。再过不久,新一批赶考的士子就会到达京城。今年的科举,贺星回又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整,那就是增加了主考官。
科举考试已经交给了礼部负责,如今叫礼部试,但是主考官却未必是礼部的官员,比如今年,贺星回就钦点了瞿英来做这个主考官。按照她的说法,如此可以避免考试陷入程式化,连题目都能被猜到。
重臣们点头称善,至于到底信了没有,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毕竟去年年底的吏部考核之中,瞿英才刚刚大发神威,一口气黜落了十几位地方官员,好好地让人领受了一回"天官"的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