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
张本中看着坐了满屋的族人,沉着脸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能有什么意思?"有人笑呵呵地说,"这也是为了全族的前程着想,才希望家主能拿出个章程来。眼看外头的变化一个接着一个,咱们张氏总不能就一直这么下去吧?"
"是啊,我们以前也是与陆氏并称的大族,如今陆氏是什么样子,我们又是什么样子?"
"别说陆氏了,就连一般的世家,也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眼看孩子们年纪都到了,连一个上门说亲的都没有…."
"够了!"听到"陆氏"两个字,张本中脸上的表情不由狰狞了一瞬,他也不去理会抱怨的族人们,只盯着自己的长子,"大郎,你来说,究竟想干什么?"
他的长子自从到了这里,就一直在沉默,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与他对视,看起来仍旧是那个对父亲又敬又畏的儿子。可是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忤逆。
此刻张本中问到了他的头上,他虽然还是不敢抬头,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张家不能就这么垮了。靠科举入仕,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往日的荣光,族人们寻思着,不如让家里的女孩们入宫……."
张本中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他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非常明显的,那么这么多族人忽然找上门来,是为了什么,也就十分明显了。
张本中的眼睛因为愤怒而泛着不正常的红,他狠狠盯着儿子,又转头去看其他的族人,"好啊……看来我这个家主说的话已经不算数了——还是说,你们想直接换掉我?"
话虽然说得狠,可是张本中此刻是心惊的。
因为跟长子一样避开他视线的族人并非没有,却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就那样坦然地回望着他,好像笃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让张本中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已经失控了。
忤逆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如果这次不能压下去,往后,他这个家主就再没有权威可言了。
于是他仍旧狠狠地盯着众人,仿佛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好在听了他的话,大部分族人脸上都讪讪的,情况应该还没有到最精糕的地步。
其实众人还真是这么想的,要是张本中死活不同意,那今天就把这个家主给换了。也不给别人,就传给他的嫡长子,说到哪里都挑不出毛病来。等换上新家主,他们的诉求自然就能得到满足了。
这也是张本中的长子明知道会触怒父亲,也还是出现在了这里的原因。
妻子钟夫人这两天又是讲道理,又是哭求,又是闹着要和离……把他折腾了个够呛,目的却只是想送女儿进宫去当女官。张大郎自己其实也很心动,在钟夫人保证可以说服其他族人之后,便认可了这个计划。
不过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话不能这么说。
"父亲,我们也是为了家族着想。"他小声道,"难道父亲甘心几百年的基业就这么垮下去吗?"
张本中的脸色更难看了。
几百年的基业垮在自己手中,那他岂不是成了张氏的罪人?他风光了一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可是形势比人强,他面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世家世家……张本中比谁都知道,只有代代都有人站在皇帝的身边,才称得上世家,才能让家族永续。
为了这个目标,妥协似乎也不丢人。
前提是他没有先丧心病狂地做了那么多错事。
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自己为什么失心疯一般钻进牛角尖里,死活都要去争那一点所谓的体面,甚至不惜与皇后对抗?
可事情都已经做了,代价也已经付了,现在低头,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
这个头,张本中点不下去。
族人们却已经渐渐没有耐心了,"宫中刚刚发了旨意,四月初一礼部试,四月初十殿试,,四月二十女官试。家主,咱们该早做打算了。
他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自然不仅是为了张芸。谁家没有女儿?谁家没有儿媳?都是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孩,又能比宫中那些差到了哪里?去年没能赶上,今年的女官考试,他们可不愿再错过。
要是张本中实在不肯同意,他们也只能考虑换个家主了。
大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人人都在注视着张本中,不再掩饰眼底的跃跃欲试。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仆人来报,"家主,陆裴来了。"
"谁?"张本中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陆氏的陆裴公子。"仆人重复了一遍,"说是有要事与家主相商,家主可要见他?"
陆裴这个时机选得太好了。
换做任何一个时候,张本中都不会轻易松口见他。就算要见,也得先把人晾上几个时辰。可是现在,他正在被族人们逼宫,陆裴的出现给了他一个暂时逃避的理由,张本中几乎是亳不犹豫地道,"见,怎么不见?"
让仆人请陆裴到花厅去暂坐,他又转头看向族人们,"我这里有客人,你们说的事,容后再议吧。"
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甘心。
最后是张大郎咬牙开口,"父亲尽管去待客,我们在这里稍候便是。"
张本中正好站起身,差点被这句话起了个倒仰。他怒视着不孝子,但当着族人们的面也不方便训斥,最后只是"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张大郎瘫坐在椅子上,脑海里又响起妻子的声音,"你怕什么?只要芸儿进了宫,成了张氏的希望,你是她的亲爹,家里就不能不给你一份体面!爹再生气又如何?现在的他,就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再怎么凶都只是虚张声势,吃不了你!"
以前族人们为什么敬畏张本中?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掌控了所有人的前程。
现在整个张家都没有前程可言了,这份威慑力自然就消失了。为了各自的前程,即便是推翻他这个家主,也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
张本中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愿意承认。
他来到花厅,见到了陆裴。
这两个曾经关系亲密的盟友,再看到对方的第一眼,都忍不住有些感慨。
张本中的感慨是陆裴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种世家公子浑然天成的骄矜,更像是一个落魄的寒门子弟。
而陆裴的感慨是,张本中老了。他的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的皮肤也变得松弛,就连眼珠也浑浊了许多,显出了十分明显的老态,再不复往日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他的变化,也再次证明了陆裳的那个说法是对的。
马夫,他们都只不过是驾驶一辆马车的马夫而已。只是一直坐在驭者的位置上,手里执着马鞭,就误以为自己有了权势和威严。一旦离开那个位置,就会迅速被打回原形。
两人静静地对视片刻,又同时移开视线。
没有嘲讽,没有争执,张本中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陆裴说话,"贤侄怎么有空到家里来?"
"我给世叔带了一份礼物。"陆裴说着,将手里的书本和报纸推了过去。
这正是陆裳给他的《世界》和《世界报》。
张本中确实不了解外面的变化,可是秘书省三个字就写在文章和报纸上,除此之外,还有陆裳等女官的署名,他纵然什么都不知道,看到这两样东西,也能猜到,她们的差事干得不赖。
而且毕竟曾经是朝廷重臣,张本中比一般人看得更深一些。
"她们这是要将朝廷的喉舌拿捏在手里啊。"他抖着手里的报纸,"不对,她们已经将之拿捏住“。丶
他不得不承认,这主意确实很妙,也不知道是女官们自己想到的,还是宫中那位提出来的。不过张本中倾向于是后者,由这一件事,就可见贺星回的高瞻远瞩,想常人所不能想。
他输得不冤。
"还不止呢。"陆裴道,"叔父可听说过兰泽书院?"
张本中自然是没有听过的,但陆裴在此刻提起,就让他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皱眉问,"那是什么?"
"是一家对外招收学生,教导各种学问的学校。"陆裴道,"今科的寒门考生,有一半是从兰泽书院出来的。虽然现在还不知结果如何,但想来不会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