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每一步,都让在场诸人不自在。
他到正堂上,倏地跪下,从袖中展出一张伸冤书——
以血书写,字迹扭曲。
他张着这封书,举给在场所有人看。就好像数年前,他也同样伸冤过——
那时恃才傲物的才子蒙受不公,觉得以自己的才学如何能榜上无名。更可笑的是榜上有名的数人,在他眼中皆是才气不存之人。他在县令府前大闹,又跪去州刺史府。
他要求查看试卷,是否自己真的才疏学浅。
哪怕不公开,只让他看一眼便好。
他跪在雨地中高呼:“那姓陈的考完就喝醉在小锦里,把自己的答卷漏底漏了个干干净净,谁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他这样的人尚且榜上有名,为何我无名?
“不知诸位大儒以何标准评卷?学生不服!学生要上京告你们……”
那时候的雨,沉黑如墨,压于此身。
而他口中“姓陈的”,便是如今的陈县尉。他坐在雨地中,脸色惨白,垮着肩,嘿嘿低笑。
陈县尉口中喃喃:“完了,全都完了……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
圆慧跪得浑身发抖。
这一伸冤路,他走了数年。当时刺史是乔宴,他被人打废后,是乔宴将他安顿在铁像寺,让他隐姓埋名。
他以为那是机会——
既然刺史相信他,刺史愿意查这件事,那怎么会查不出来呢?
他等着乔宴再登铁像寺,等着乔宴哪一天突然出现,告诉他州考评卷确实出了问题,让他去作证——
这一等,便等了将近四年。
乔宴身死枯井,和尚枯坐古寺。这桩恩怨,到底要如何说?
他口舌被废,手筋被挑,他失去了所有机会。可他依然不平,为自己不平,为乔宴不平。于是不平则鸣——
他拿着这封手写的字迹丑陋的血书,他知道自己再写不出一笔好字。他失去了自己想了一辈子的前程,他绝无可能再通过科举去当官、去济天下,但他在见到张文后,依然写下了这封书,依然跟着张文来到了这里。
这里兵马集结,这里暗藏祸心。
刘禄分明已经慌了,他口中说着“诬告”,这时听到徐清圆在钟离后面声音清越:“晏郎君,我拼出来了。”
刘禄:“什么?”
同一时间,马蹄声在刺史府外停下,穿戴蓑衣斗笠的风若大步跨入,手中卷着一被竹篾所封存的公文。
风若高声:“郎君,大理寺正卿给您的东西终于寄来了——”
晏倾颔首:“向诸人展开。”
同时,徐清圆从后徐徐走来,她立于晏倾身畔,立于风若身畔。在风若展开这封公文的时候,徐清圆也展开自己拼出来的东西:
风若向诸人展示的,是龙成二年蜀州州考名单。这是蜀州存于长安吏部中的正册,大理寺卿左明在弟子询问乔宴后,便开始关注蜀州之案。在晏倾再一次给自己老师写信后,左明去就吏部,调出了这份名单。风若的消失数日,便是为了这份名单不在半途被人调换、被人毁掉。
徐清圆手中的,则是另一份龙成二年蜀州州考名单。她拼出的这份名单,由《九歌》、赝作画、寐娘的练字书共同组成。将失去的横竖撇捺还原,将多余的纸张撕掉,再加上韦浮千里迢迢为他们送来的那个公章印——
这组成了一份龙成二年蜀州州考的名单。
加了公章。
两封完全不同的名单,都有乔宴的公章。
徐清圆望着众人,轻声说:“如乔宴这样的人物,明知大祸临头,他动了别人的利益,他怎能不早做准备呢?我听闻他是前朝的探花郎,那样风华绝代、才华横溢的人,知道自己会死,怎么会不藏证据呢?
“他将这份名单一分三份。一份随他葬于大柳村的枯井,一份挂在刘府君的正堂中,还有一份被藏于小锦里。朝廷收到的州考名单,是乔宴迫于你们势力而不得不屈服的;真正的名单,永远随他埋葬。
“看看这份名单,想来在场诸位的亲人、族人、或者诸位自己,也许出现过在这份名单上吧?蜀州大都督和刘刺史交情这样好,想来也是这份名单的功劳。
“你们不想要有人拆分利益,放逐世家。乔宴做了那个逆行者,你们必须要他死。他死了,你们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胜利成果;他死了,再也不会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你们,你们可以把自己安排好的名单,一年年地这么错下去。
“当这件事成为心照不宣的秘密后,还有谁敢站出来反对?
“反对者皆被杀,反对者会被他昔日的同僚们埋葬。你们多么厌恶乔宴,又多么惧怕乔宴——你们想找到乔宴藏起来的那份名单,你们日日将赝作挂在正堂上钓鱼,你们想找到名单、毁了名单,如此才能真正心安。
“你们千方百计地证明乔宴不是好人,给他安上各种污名罪。你们畏惧他烈心如赤,要烧尽此生不平。你们千方百计地说服我们,可真正惧怕的人是你们自己。
“乔宴长夜不寐,为求世人开眼,以誉为赏,以毁为罚。”
雨水淅沥。
圆慧跪在雨地中,发出痛苦的嚎啕声。他捶着地,泥水溅满周身。
雨棚外的稻草人“乔宴”,孤零零地躺着,稻草卷起,面上用笔所画的真人脸已经模糊,嘲弄地看着世人。
晏倾闭了闭目,想到了乔宴笑嘻嘻的模样,想到乔宴在屏风后跪下,隽秀面上不见玩笑——“臣亦是世家出身,但臣所出世家位卑,不显于世。臣愿为殿下所驱,愿为殿下手中弩,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旧日与今日场面混淆,晏倾依稀仍在南国旧宫中,走不出那个尽是少年同行者的梦境。
倏而一睁眼,他又回到了现实中。
他看到的是白骨累累,血流成河,长夜不寐,冤魂泣诉。
晏倾轻声开口:“科举一策,从南国实行至今,但到本朝才开始步入正轨。而因它本身就动了世家大利,势必会引起太多不满。朝廷一贯徐徐推行此策,却也没想到,在蜀州,连州考都是假的。假了一年又一年,到现在,恐怕已经说不清连续五年的名单,有没有一成是真实的。
“蜀州如此,其他州县,是不是……”
他沉默了,没有说下去。
一个新策起初推行之难,他早有预料。但是今日之祸,仍让他身心疲惫,满是惶然——是否当初他不强行推行此策,便不会到这一步?
是否是他错了?
徐清圆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余光看到他面色发白、神情憔悴,她心中担心,隔着袖子,轻轻握了一下他手腕。
晏倾回了神,定下心。
他还不能倒。
幕后真正的布局人还没出现,他焉能在此时颓然。
而徐清圆美目仍望着雨棚下的人,低婉声音与雨水一同,溅在他们心口:
“天下滔滔官员,丙吉问牛与文婪武嬉尽是用来描述你们的。只是这二者,一者是人,一者是畜生。诸位认为自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