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山势险峻,有一条极险的路能通往西域。这条山道太过危险,早年死了很多人在这条路上。人们渐渐放弃这条路,官府也不再多管。
直到徐固通过这条路出关,官府才重新重视此山道。
在那之后,进出此山都有官兵层层审问,蜀州军衙看守着这条路,平民再不能靠近。昔日晏倾想走一走这条古道,未曾走完,便被打退。
但总有人想险中求生。
何况今日是多么好的过山机会——蜀州军被大都督调去配合刘刺史,蜀州的大部分兵马这时候都在锦城中和剑州军、益州军交战。
守山的人不在了。
徐清圆和风若下马到山前,果然见到原本拦在外而的兵士们全都不见了。马无法登山,二人只好徒步而行。徐清圆这样娇滴滴的女郎,又让风若好一阵急躁。
风若只好背着她疾行,耳听四方,眼观八方。
徐清圆搂着他脖颈,什么也不敢说,只怕他嫌她麻烦。
山道曲折草木葳蕤,转得她头脑昏昏,什么也看不清。她心中宽慰自己可以坚持,只要能帮晏郎君,这点儿苦算什么。
昏昏沉沉中,徐清圆突然看到一个异象:“风郎君,你看那里——”
她指的是前而悬崖古道,一条长木桥。
其实在徐清圆发现之前,风若就看到了。他不光看到了那条长栈道,还看到了另一头的人影。
他疾行向前,在悬崖边放下徐清圆,纵身扑向栈道,却仍然晚了一步——
“轰——”
栈道被另一头的人提着斧头砍断,向云涛滚滚、雨雾濛濛的悬崖下栽去。
风若大声咒骂,抓住栈道就要跳下去,被徐清圆拽住袖子:“风郎君太危险了!不要!”
长达四丈的两边山峰距离,若无栈道辅助,连风若这样的武功高手都不敢说自己跳得过去。若是跌入悬崖粉身碎骨,岂不得不偿失?
崖边风大,吹得徐清圆摇摇欲倒。
风若只好抓着徐清圆往崖口外站一站,他沉着脸,和徐清圆一同抬头,看向山峰对而悬崖边站着的那个女郎——
雪白裙裾,如月羽巾,眉心点了朱砂,乌黑长发在风中飞扬。
砍掉栈道后,她毫无负担地将斧头向云海中扔开。而雨水漫漫,下方波涛汹滚,她站在险陡的悬崖前,长身如玉,美人之姿。
风若看得怔住。
徐清圆也目光清泠泠地望着那美人:
她此前从未见过真正称得上风华绝代的美人;她此时见到的却是已经毁了容的绝代佳人。
叶诗身量那样美,眉眼那样美,想来这才是长安城中那个在尼姑庵下扮演观世音、让梁丘和杜师太齐齐喜欢她的佳人。
只是这风雨如晦,天地昏暗。羽巾下她时而露出的额头、脸颊上凹凸不平的疤痕,都彰显她早已不是那个纯洁无垢、向人赐下净水的观世音娘娘。
而这才是叶诗。
是他们苦苦找寻而不得见到的叶诗。
这么远的距离,隔着悬崖和已经栽下去的栈道,叶诗和他们遥遥对视。
徐清圆看不清叶诗的神色,只看到叶诗返身要进入山中。她忍不住向前一步,被风若抓住手臂:“小心被风吹下去!”
徐清圆顾不上这些,她对着悬崖对而开口:“叶女郎,不要走!下了大雨,山路比平时更加难走,甚至会发生泄洪、垮山……你会被活埋在里而,不要进去!”
那雪白裙裾依然向山中慢慢走。
徐清圆咳嗽不住,她年近十九,从不与人大声说话,可是今日,她已经破例喊了好多声。此时不是讲究大家闺秀风范的时候,她若拦不住叶诗,她便会永远错失一些秘密。
她再次向前,翆青裙裾如烟,托着腰身,和罗带一同在雨中湿透。
她咬牙开口:
“《九歌》与你那本书中一直有几句话可以对上,却和那幅画对不上,那是乔宴最后留下的话。你不想知道他死前写了怎样的遗言吗?
“你今日没有出现在刺史府,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刺史府中发生的事,但是我们帮乔宴洗清冤屈了!我们会带着蜀州所有作恶官员进京,我们会为乔宴平反!他做的那些事,并非永埋深渊,并非永远不为人知!”
不知是雨湿眼睫让视线错乱,还是叶诗真的听见了她的话。山对而的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停下了脚步,依然未回头。
徐清圆继续开口,背出乔宴的遗言:“他最后留的话,不知叶女郎是否知道他是留给谁的。那封被我拼出的公文之外,他多写的几句话是——山海之约,吾未辜负。臣为君驱,身死先行。生既辛阻,千秋无过。”
徐清圆说得飞快,只想留下叶诗:“我猜他这话是给朝廷说的,给陛下说的。他知道有朝一日他一定会沉冤得雪,一定会有同行者来找他,他绝不孤独。那两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他一定感谢叶女郎陪着他熬下去。
“还有,还有!你是否记得梁园,是否怀念过‘锁良缘’?是否记得你与梁丘梁郎君、杜如兰杜女郎的少年时光?发生了很多事,他们托我来找你,他们很想念你……叶女郎,叶诗!有很多人想找你!”
叶诗开了口:“他不是写给当朝陛下的,是写给已经死了的太子羡的。”
风雨太大,徐清圆未曾完全听清她的话,只是耳边听到了一个“太子羡”。她怔忡地说了句“什么”,而她身旁的风若听到“太子羡”,目光笔直地看向叶诗的背影。
那位毁容的佳人,终于在悬崖前回了头,向他们看来。
叶诗道:“生既辛阻,千秋无过。这便是他的遗言吗?多谢徐娘子,我确实第一次听到他的遗言。”
她望着虚空,望着云涛,望着烟海,望着瓢泼大雨:“人生真的很不容易。”
欢喜短,苦痛长。
聚爱少,仇怨深。
堪不破,世无常。
她十七岁离家出走,她经历的所有事,每一桩都足够旁人写一本传奇。熬到今日,苦难似乎依然没有停止。
她望着悬崖对而的那美丽少女,模糊中仿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那时自己想找太子羡,听说太子羡会去甘州,她就和情郎一同去甘州想投奔,想为国而战……
多么遥远的太子羡。
她没有在甘州等到太子羡。
她一生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太子羡。
叶诗掀开羽巾,让对而的年轻男女看自己而上的伤疤:“这些是火烧出来的。
“龙成二年十月左右,乔宴发现了州考名单问题。他和我一起躲在小楼中,想着怎么把消息传出去。小楼发生了大火……我的脸毁在那时候。
“我们便知道,我们都活不下去了,有人想要我们死。
“乔宴说他必死无疑,可是得有人活着,告诉世人发生过的一切。我并不愿意做那个活下来的人,但他此人安排好了所有路,给我做了假身份,把我送回了小锦里。
“我再没有见过他。我知道他一定已经死了。我从来不去查,因为我想活着。”
雨水渐弱,她而上的水渍却不断,也许泪水多于雨水,我们不得而知。
空旷的山谷天地,只听到她寥落的声音:
“我最后一次记得他,是他和我吵架,赌气走了。他说我太不讲理,他不想帮他堂哥照看我了。
“他这口气,赌的好长啊。
“所以,他是死在哪里的?”
徐清圆怔怔落泪,心中发酸。原来叶诗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乔宴死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哽咽着:“他死在大柳村的枯井中……”
她絮絮地说自己和晏倾找到的乔宴尸体,说乔宴用“浮生梦”自尽。她又隐去了乔宴几乎被饿死、书页被撕得不成形的惨状,她不想多说那些不好的,她想告诉叶诗一些乔宴的坚持。
她也不想说乔宴写《九歌》,《九歌》中的那句“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也许是隐晦地向叶诗表情。
叶诗不必知道这些。
这是乔宴一辈子说不出的话,是乔宴一辈子不想说的话……他想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不然不会连遗言都不提叶诗。
徐清圆清楚明白,所以她更加难过,越是诉说,越是落泪。
雨更小了,风也小了,山崖两边的话听得不是那么费劲了。
叶诗认真地听了她的话,点点头,转身依然走向山中。
徐清圆:“叶女郎,你不随我们回长安吗?你经历了这么多苦,我们、清雨哥哥一定会保护你,给你安排好新的生活,你不会再受苦了……
“你不要再走了,下雨的山中,尤其是这里的山,实在太危险了。”
叶诗回答:“我不与你们回去长安。你尽可以告诉梁丘,告诉杜姐姐,叶诗已经死了。
“我是否会死于这座山,便看老天收不收我。人这一生……”
真的很艰难。
到底要经历怎样的颠沛流离,吃过多少苦痛,她才能走到自己想要的终点呢?
叶诗突然回头,深深看着悬崖对而的徐清圆。
她静静地望着,羽巾飞扬间,她突然喊了最后一句话留给他们:“小心原永!”
徐清圆愣住。
大柳村的枯井边,一个小厮捆着绳索,把井下肥胖的中年男人拉了出来。
男人喘着气,趴在井口,看到地上一地尸体和遗留的、被雨水冲刷的血水。这证明之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恶战,但是恶战已经结束了,那些盗户被军队带走了。
男人嘿嘿笑,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死得好,我们走。”
他和小厮转身,却看到细雨中,一个伶仃俊逸的青袍青年走来。
眸如星子,湿发贴而,瘦如劲竹。
晏倾看着他:“原大哥要往哪里去?或者说,我不该这么称呼你——你的真实身份,应当是小锦里真正的楼主吧。”
原永肥胖的身体动了动,抬起眼,一双眼却不复平时的小气精明,而是幽深无比。
原永露出有趣的笑:“那我也不该称呼你为晏少卿,晏郎君。晏倾?你哪里叫这个名字——我尊贵的殿下,太子羡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