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若同样着急,不停催她:“你想到了没?我们郎君还能在哪里?他根本没有在城中指挥战斗啊?他一定一个人去找原永了,他肯定不会找帮手……我们郎君生着病,身体很不好,我怕、怕……他到底去哪里了?”
徐清圆抱着头,喃声:“你莫催,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她努力定神,屏蔽所有的杂乱讯息干扰。她在马背上被刮得东倒西歪,恶心犯晕,又时不时被风郎君跳起来战斗的动作惊到……
她脱口而出:“大柳村!还有大柳村!原永不是好久没出现吗,他可能躲在大柳村!大柳村都是盗户不假,但是大柳树的枯井里藏过尸体,一般人不敢下去!”
风若精神一振,抓着缰绳就调转马头,马生生止步,转上另一个巷子。
他们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一匹马撞上,风若一骇,马蹄高跃,硬向墙下急窜,躲开那与他们擦肩而过、急急向前方战斗处疾奔而走的年轻人。
这番动作跌得徐清圆捂嘴,眼前泛黑。
马速竟缓了一下,风若回头看了一眼。
徐清圆艰难的:“风郎君,怎么了?”
风若:“我看到刘禹了。刘禹回城了……”
徐清圆一怔,在马背上回头。她已经看不到刘禹,但她看到了风若的犹豫、蠢蠢欲动。
徐清圆愣了一下,就明白了风若的顾忌。她咬一下唇,轻声:“风郎君,捉拿蜀州所有官员一事事关重大,绝不能大意。我们说破所有事,若此夜不能成事,所有人都会葬在此处。
“此行径虽然不太好,但是风郎君确实可以用回来的刘禹当人质,去威胁刘禄刺史。观以前的事,我觉得刘禄对自己的儿子极为爱护。何况我如今想来,刘禹和映娘能够平安逃婚,也许有刘禄故意成全之意。”
她垂目:“刘禄想要刘郎君远走高飞,远离是非。刘禄故意逼婚,将刘禹逼走……刘禹既然回来了,他就不可能和刘禄脱开干系,再次逃走了。既然如此,不如利用……”
徐清圆太过善解人意:“风郎君,你去帮忙战斗吧,我独自去找晏郎君便是。”
风若左右摇摆:“我也很关心我们郎君……”
徐清圆忍着被颠出来的胃痛,露出浅笑:“原永只有一个人吧?我有我娘给的小玉匣保护,我和晏郎君怎么都会撑到你来找我们的……风郎君,刘刺史那边的战斗其实更为重要。”
风若:“可你甚至不会骑马!不知道怎么让马停下来怎么让马转弯,我走了你怎么办?”
徐清圆听到这个也心中害怕。
但她如今只能硬头皮:“我、我会从马上滚下去……”
风若皱眉,他低头仓促简单地教了她几个最简单的控马术,见她晕乎乎手忙脚乱,他心中不抱希望,最后干脆道:“你最后关头要马停下来,夹紧马肚猛勒缰绳就好。千万不要刺激它!我、我先走了……”
大柳村前的枯井边,这小儿科的战斗让那些军人看不上,三人自己却艰难万分。
晏倾气喘微微,因体力实在跟不上。他幼时有隔着距离和名师学过这些基础武艺,放在平时他也不至于如此受制。只可惜“浮生尽”的药效过后,他的身体实在衰败得厉害……
他手中剑刺中那小厮,小厮跌倒在地时,晏倾被带到,身子趔趄后跌,靠在了井栏边。
原永抓住机会向前扑来,肥胖的身体将他压住。
靠着井栏、被按在地上的晏倾呼吸困难,他勉强举剑,被原永横劈而掉。原永手中匕首向他刺瞎,锋锐刃处直抵他脖颈。原永目光大亮,激动之下刺得用力。
晏倾瘦劲手抬起,扣住原永的手腕。
他脖颈向下淌血,两人的手都在发抖,别着劲。
晏倾是体力衰弱,原永是痴肥。抵在晏倾脖颈上的匕首用力地向下深入,晏倾颈上血迹斑驳,滴滴答答地向外流。
原永在他耳边低声,如恶鬼般:“别抵抗了,殿下,少卿。你根本不应该活着,你看因为你活着,多少人得死。你看你活得多累,多辛苦。
“你想要什么呢?我看你不求名,也不求利啊。你越是这样,越让人厌恶。你知道宋明河为什么背叛你吗?就是因为你不肯复国,也不让他复国啊。你说那么多人跟着你做什么?受你管束,受你约束?你觉得大家开心这样吗?
“你啊,活着就是所有人的噩梦。你是前朝的噩梦,是今朝的噩梦,是让龙椅上那位寝食难安的存在啊。殿下你知道什么叫‘怀璧之罪’吗?殿下你知道怀璧有罪吗?
“不如放弃,不如让老子送你一程……不痛的。一刀下去,总比你当年闷在棺材里死,强得多吧?总比那种一点点窒息要好得多吧?”
晏倾手腕青脉绷紧,细薄的血管在寒光下微微可见。
他睫毛颤巍,周身力气时轻时重,意识也模糊无比。他脸上有那小厮溅来的血,青袍也斑驳脏污,在泥水中拖曳。而他颈上那道血痕,鲜艳欲滴。
他从高高在上的太子被拖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怀璧之罪……
怀璧之罪!
晏倾喘着气,气息模糊,眼前时黑时白。他手用力地抵着那匕首,意识却已经模糊。
他眼前浮现的,时而是旧日王宫寂静宫殿中偶尔流过的几声少女读书声、笑闹声,时而是甘州那场烧不尽的火海,时而是百姓们跪在地上哭,他一步步走入棺材,又时而是醒过来时,风若哭着说他哥哥死了……
快乐、痛苦、欢喜、迷惘。
都好像离他很远。
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他永远活在自己独孤的世界中,永远沉浸在只有一个人的幻象中。可是他回过头——
一个个人跪在地上,倒在血泊中,不甘地伸着手。
他们喊:“殿下,殿下!”
“殿下救我们!”
“殿下,我们不想死……”
“您是太子羡啊,您是至高无上的殿下,您一定可以救我们……”
他是想救所有人的。
倒在地上的晏倾呼吸艰难,他睁开眼,原永厌恶地看到,这位殿下拥有多么清澄、多么像琉璃一样璀璨干净、光华无比没有尘垢的眼睛。
晏倾说:“可是,怀璧非罪,毁玉何冤。”
原永发着抖,大叫:“啊——”
他手上加力,同时,晏倾模糊的视线中看到那个还有一口气的小厮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也举起匕首……
晏倾目光平直,并不躲闪。
他眼中倒映着万里星河。
而下一刻,小厮轰然倒下,原永身子僵住,手中匕首再无法刺下,晏倾脖颈上受到的匕首威胁之力骤然失掉。
原永死前最后一刻,艰难地回头,想看身后是谁——
翠白衣裙的女郎怀中的小玉匣掉地,射出的针刺入了小厮和原永的身体里。同时,这位女郎毫不犹豫地拔下发间玉簪,从后刺入了原永的脖颈里。
到原永轰然倒地,血才迟缓地流下来。
半靠着井栏、跌坐在血泊中、身上也染满了血的晏倾抬头,看到徐清圆眼中含泪,握着匕首微微发抖。
她与他对视。
这一夜格外漫长。
风若绑着刘禹站在高楼上,朝下方的刘禄厉声:“放下武器!不然我杀了你儿子!”
地上提着武器shā • rén的刘禄抬头,看到无雨的夜里有星河在天。荒唐一幕至静至美,可他的人生就此结束了。
这一夜太过凄然。
映娘抱着膝盖坐在江畔,等着她永远回不来的情郎。
她做梦梦到了刘禹回来了,拉着她走入他家大堂。他们不用私奔,她可以嫁入刘家,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妻子。
这个梦真是美好,她的余生都会做着这个美梦。
这一夜好是荒唐。
高山峻岭中,叶诗拄着拐杖,艰难行走。
山洪没有淹没她,她抬头看到星空,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何时停下来歇一歇。
这一夜繁美盛大。
长安城中皇宫中正举办着盛大的宫宴,君臣一同庆贺南蛮国来使。
他们用的迎接异国使臣的礼数,是徐清圆曾经在信中向鸿胪寺建议过的迎诸侯之礼。
但是他们没有人会说起徐清圆。
英俊的王子云延坐在酒宴上,举杯向四周遥祝时,也没有看到广宁公主。
据说,暮明姝迎接他是犯了大错,正在被关禁闭。
而坐在云延对面的宰相林相,虽然迎回了最心爱的女儿,但在这场筵席上,他始终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心事。
这一夜短暂又漫长,刻骨铭心。
徐清圆握着手中匕首,看着匕首上的血向下流。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
她睁大眼睛看向靠坐在地上的晏倾,看到晏倾颈上向下蜿蜒而流的那道血痕。
晏倾看着她不说话。
她突然扔开匕首,弯腰跪地,扑入他怀中。而他在同时张臂,让她的脸靠在他流血的颈边。
徐清圆在他怀中颤抖,轻声呢喃:“清雨哥哥,你让我选择的答案,我选好了。我不选别的了,我只选你,只要你。”
晏倾抱着她,喃喃道:“你就是这么考虑我的问题的,就是这么草率地要给我答复?”
他语气这么失望。
可他抱着她。
凄清冷寂的世界中,他坐在血泊中拥抱着刚刚杀了人的女郎。
星河照着他们,这天地何其广袤,这江山何其浩大。
他眼里没有万里河山与星辰大地,只有一个她。
他冰凉的手拥着她后脑,闭上眼轻声:“露珠妹妹,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