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一鼓,徐清圆和兰时提着沾着泥土的铁锹从外进屋。灯火下,二女看到彼此灰扑扑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
将铁锹抵到门后放置好,徐清圆柔声细语:“今日活已经做得很多了,剩下的慢慢来,也不愁这两日。”
兰时却记得徐清圆决定逃亡那夜的恐怖和绝望。
她收了笑,打个冷战:“万一我们还没做好,那人就……”
徐清圆抿一下唇,也心中生惧。
但她宽慰兰时:“我们不至于那么倒霉吧?而且,我去蜀州一趟,也学了很多自保手段呢,我教你。现在,我们先洗漱吧。”
兰时立刻道:“洗漱后,我还想继续听娘子讲你与晏郎君的缘分呢。还有你说晏郎君答应娶你,可是我们郎主都不在,怎么纳彩问吉,我们又怎么给自己准备嫁妆?
“婚期可有定下?是不是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嫁衣了?”
徐清圆见她忧心忡忡,显然兰时这样一个总是忧思过多的人,担心晏倾只是哄徐清圆,担心晏倾不娶徐清圆。
兰时还要追问:“娘子,你们同行半年,他可有唐突过你?你们可曾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这事关娘子闺誉……”
徐清圆羞窘,进内舍时侍女还跟在她身后频频追问。她转身将一方帕子丢在兰时身上,堵了兰时的嘴:“我们什么也没做!晏郎君岂是那样不庄重的人?好了你不要问了,快洗漱吧,你不是还要听我讲我们故事吗?不是还要绣嫁衣吗?”
她心中悄悄想,好像不庄重的那个坏女郎,是她来着。
若不是她不停暗示又暗示,二人才不会有今日缘分。
兰时居然担心晏倾不庄重……徐清圆心中抱怨的,则是她这个心上人,过于庄重,愁煞她了。
在徐清圆胡思乱想、拿着衣物要去洗浴时,兰时认真地提醒:“对了女郎,真要绣嫁衣的话,你得自己动针线,我不能帮你哦。”
徐清圆呆住:“……”
等二女各自洗漱完,二女窝在一张靠着小几的美人榻上。兰时在旁边指点徐清圆如何做女红,徐清圆则一边苦着脸做活,一边讲她和晏倾在蜀州的经历。
徐清圆:“案子具体细节我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杀了那个原永,过两日我估计还得去大理寺当证人。你只消知道,我们解决了这个事情就好。”
兰时:“你竟然shā • rén?”
兰时心酸,望着徐清圆的目光已是自责无比。
徐清圆悄悄转移话题:“那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晏郎君说娶我,你懂了么?他亲口答应的,必然会娶我。”
兰时听完了他们的大概故事,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放下。兰时笑道:“娘子和晏郎君两情相悦,晏郎君又说一不二,娘子就好好绣嫁衣,等着便好。”
徐清圆含笑点头,却又轻轻蹙起眉。她侧头望向窗子,放下手中乱扎的针,叹了口气。
兰时不解:“你觅得有情郎,哪里还不开心?”
徐清圆轻声:“当真如此吗?你是否记得,去年七月的时候,晏郎君拒绝过我。短短半年后,他就应了娶我,我心中……很不安。”
兰时迷糊:“为何?”
徐清圆:“他当真是出于喜欢才娶我,而不是因为我是孤女,他觉得我可怜,要照顾我,才娶我吗?我在蜀州半年,尽量不在他面前露出软弱无能的样子,但是是不是我的好强,反而让他更产生怜惜?
“我们一起共患难,一起对抗同样的敌人……在那种极致环境下,我们相依为命,互相信任。也许因为这种身边只有彼此的环境,产生了感情。他感谢我帮他,感谢我与他互相照顾,但是这是喜欢吗?
“一旦我们离开了蜀州……这种感情,还存在吗?”
兰时被她完全说晕。
小侍女从没想过这么多,只在心中嘀咕:感激难道不是爱?
徐清圆轻轻叹气:“我希望晏郎君是出于欣赏我、喜欢我而娶我,不是出于可怜、同情、要照顾、顾忌她闺誉的原因想娶我。”
前者是她的独一无二,后者只说明任何一个女郎和晏倾在蜀州经历那么多,晏倾都会娶。
兰时问:“那……难道你不嫁了?”
徐清圆一惊,再一怔。
她下决心:“不,嫁。不管怎么样,先嫁过去再说吧。”
兰时舒口气:“我一贯相信娘子,娘子自己也应相信自己。郎主离开后,说是我与娘子互相照顾。但是娘子心中主意很大,才智非我可比,我眼睁睁看着娘子从躲在我身后的山野女郎,变成如今这样挡在我前面的慧智闺秀。
“若是我说,世间女郎千千万,娘子也是最独特的那一个。你蕙质兰心,善解人意,体贴温柔,知情识趣,还会调皮,会犯错,会撒娇……我从不相信他去年七月拒绝你的话。
“你这么好,他若不喜欢,那样眼瞎的郎君,我们也不稀罕。”
徐清圆被她夸得脸热,有点飘飘然。她禁不住笑了,隔着小案,她伸手掐一把兰时的脸。侍女笑嘻嘻躲开,徐清圆和她笑闹一通,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提裙进里间。
一会儿,徐清圆红着脸抱着两本书出来,塞入兰时怀中。
兰时读过几本书,不算白丁。她疑惑地翻开书,扫了几眼,就面红耳赤地跳起来,把书扔到案几上,压着嗓子叫嚷:
“娘子,你学坏了!你怎么能看这种、这种书!”
被兰时扔在案几上的书翻开几页,一本绘着露骨至极的调情男女,一本用词香艳万分。
徐清圆脸红道:“怎么了?你看看它的词句,有些写的很美呀。那卖书摊主说这两本卖的特别好,免费送给我们。你知道我爱书如命,我自然要读一读……”
兰时:“可是我看到这书编排广宁公主和晏少卿……”
徐清圆道:“那都是前账了。兰时,你也与我一起读一读,我们斟酌斟酌……”
兰时迷糊:斟酌什么?
徐清圆幽幽道:“你也知道,我娘常年不在,跟我爹和离后我更是再没见过她。有人说她死了,可我爹说没见到尸骨就不叫死。我从小到大是被我爹一人带大的……我爹到底是男子,很多事情不会教我,他也不好意思说。
“可我如今都快要嫁人了,我未来夫君又是那样的人,我怎能迷迷糊糊地嫁过去呢?不得多学学?可我能跟着谁学呢?自然只有读书了。”
兰时怔住,听得酸楚。她放下心中的害羞和顾忌,拉住徐清圆的手,扶着女郎一同坐下。
兰时喃喃自语:“说的不错,娘子做的很好,是我还没习惯娘子的新身份,以为嫁人只是换个地方住……没事的娘子,我、我多跟咱们街坊邻居的嫂嫂老妪们打听,咱们私下确实该好好读你这两本书。”
徐清圆笑吟吟点头。
但是二女忍着害羞一同研读时,兰时加一句:“你莫忘了绣嫁衣。”
徐清圆:“……”
晏倾这边,从宫中辞别皇帝,在府中养病。
蜀州之事如何处理后续,他已然不关心。在风若虎视眈眈的逼迫下,他当真向大理寺告了假,躲在府中每日吃药、养病。
累了这么久,一旦松懈下来,数症齐发,他病倒后昏昏沉沉数日,连喂药都要靠风若。虽然风若每次挨近他,他都痛得比病着时更难受。
他断断续续地吃药、昏睡,大大小小的毛病请了不少大夫。皇帝起初以为他托病来抗拒那些事,待御医将晏倾身体的情况转达给皇帝,皇帝唏嘘,只嘱咐让晏倾好好养身子,不必急着办公。
这样十来日,当蜀州之事发酵得整个长安沸沸扬扬之时,当南蛮王子云延都听说了他们蜀州搞出来的大事,当这一年的科举被取消、暂时处理数年来自蜀州而出的官员,当张文变成大理寺的大忙人……晏倾的名字从其中淡去。
晏倾终于有了气力,有了精神时,晏府无人问津已经许久。
但是风若抱着一叠公文进来,脸色不好:“您都病着,您那老师也不消停,还日日往府中送文书。鸡鸣狗盗的事别人去办得了,那个张文最近不是很风光吗?我看他是快要升官了,说不定很快就能和您平起平坐了。”
晏倾靠在榻上喝药,徐徐道:“你在不满什么?难道我在意官位吗?”
官位高低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风若道:“好吧,反正你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晏倾轻轻地“嗯”一声。
风若:“我明日去宫门前递牌子,让御医再来咱们府上给你看看吧。”
晏倾目光微闪,想到他这一身毛病却即将成亲……他对自己心存疑虑,便郁郁点头,并未阻止风若。
晏倾放下空了的药碗,闭上眼缓了一会儿,沉默许久。
风若将公文摆到案头,也不管晏倾打算何时处理。他席地而坐,掏出一块九连环,就稀里哗啦地摆弄起来,自己一人玩得高兴。
晏倾听到清脆的玉环撞击声,睁开眼看那坐在窗下氆毯上的青年:“……”
风若对他人的目光凝视非常敏锐,抬头:“怎么了?”
他压根没察觉到晏倾之前的沉默有其他意味。
晏倾又是许久未说话,待风若已经忘了他了,风若听到晏倾不自在地问:“这几日,你可有见到徐娘子?”
风若:“啊?没有啊。”
他依然在解九连环。
晏倾:“她不曾来府中探病吗?”
风若:“没有啊。”
晏倾:“……”
他自觉自己对感情十分的迟钝,但这是因为他自己的呆病带来的。若他没有那样的病,他和世间大部分郎君一样正常,他会注意到很多隐秘的细节。
可是这世上竟然也有风若这样的男儿郎——分明是个正常男子,却粗心随意,对暗处发生的、没有发生的事,一点不多想,一点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