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羡轻轻摇头。
他额头抵在屏风上,微微汗湿,头也有些晕。指尖传来的热气,让他血液滚烫,灼意重来。他有些难受,却因为碰触的肌肤不多而有了缓和之力。
他不愿意让任何人进来,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无力的样子。
他是想试一试的。
他想如果经常试一试,也许有一天,他可以接受徐清圆的碰触。正如他可以接受皇帝与皇后的碰触一样……他虽然可能一生治不好自己的病,一生被困在宫殿中无法走出去,但他身边有很多爱他的人,他并不可怜。
他很幸运。
徐清圆和太子羡的感情便更好了。
二人隔着屏风玩耍,有时候徐清圆将身子贴在屏风上,用气音和他嘀咕说话。他耳朵凑上来,也并没有难受得要吐。徐清圆真是喜欢他,她再没有见过这么温柔、这么强大、又待她十分宽容的少年郎。
他思考着国家大策,和君臣争执着政见,在没有人打扰时,他垂头沉思时是那样优美。他有时疲惫到极致,会变得冷冰冰,失踪几日。再次回来时,他便又恢复。
但不管他如何,他都从没对身边人发过火,更没有对徐清圆说过一句重话。
而徐清圆翻阅医书,也终于明白他得的病叫什么。这种叫“呆病”的奇怪病症,并不致死,只是终生让他不得靠近人群罢了。徐清圆心想,还好还好,可以长命百岁就很好。
她心中偶尔会对“长命百岁”的念想产生奇怪想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着于此。但这念头太浅,每日又过得太快,她便总想不起深究那潜意识中的念头。
十四岁生辰的时候,太子羡陪徐清圆一同在宫中放烟火,徐清圆捂着耳朵陪他一起笑。她侧头看他,便确定自己离不开他了。
她开始盼望起十五岁,盼望及笄后他答应的“试一试”,盼望自己和太子羡有未来,自己可以嫁给太子羡。
而因为她与太子羡的亲近,她便有些瞒不住对他的喜欢,便有些怕旁人发现她与太子羡的私情。这个“旁人”,主要是指她爹,徐固。
徐固明明是太子羡的老师,却不喜欢徐清圆和太子羡太亲近。最近一年,因为徐清圆进宫频率过高,徐固已经有了些微词。徐清圆偷看过徐固给卫清无写的信,她爹已经琢磨着辞官,带她离开王宫。
徐固认为女儿年龄一日日大,已经不方便常常进宫,会让人误会。
徐清圆试探过徐固,她每每流露出太子羡不错的意思,徐固就要教训她——爱美可以,不能被美色所迷,被美色牵着走。
徐清圆失落。
徐清圆不敢面对徐固,便央求太子羡:“你去和我爹说嘛!你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你说你想娶我……他是你老师,你又是一国太子,他总不会甩你脸色,凶凶地骂你吧?”
太子羡莞尔。
他却十分听她的话:“那我便去与太傅说吧。”
他并不惧怕任何事,如高山大川般,温和却强大,沉着而尊贵。年少的太子殿下已隐隐有了雍容气度,勾起徐清圆的敬仰与爱意。
临到头,徐清圆又怕太子羡被徐固骂,怕她爹凶得连太子面子都不给。她揪着他衣袖,想了想,给他提建议:“你、你就跟他撒娇,跟他闹!他不是你老师吗?你多多缠他!”
撒娇……
太子羡脸红了,写字:“我不会。”
徐清圆瞪圆眼,跺脚:“怎么就不会呢?就像我平时对你那样呀,要死要活地闹,死缠烂打地撒娇……他没办法的时候,就同意了。”
太子羡脸更红了,头低得抬不起来:要死要活地闹?这还是他吗?
而徐固这个女儿已经挽起袖子,大方道:“你不会撒娇,我就教你吧。就像这样——哥哥,你就答应我嘛,你疼一疼我嘛……殿下,你为什么不看我?”
落日余晖下,他闭着眼,睫毛飞颤,脸红得厉害。
她已经有了几分狡黠,扯着他袖子故意逗他。她晃他衣袖时心尖也在颤抖,然而看他比她更害羞,她就无所畏惧起来。她偷偷地探出手指,碰一碰他手背。
他快速睁眼望了她一眼,徐清圆忙别过脸,装作什么坏事也没做。
她再悄悄看他。
他对她微笑,没有发病,她长长舒口气,便又来缠着他教他撒娇,叫他惶恐又纠结地后退。
凉亭中笑声一片,尽是少女清脆之声。
数丈外的侍卫风御掏掏耳朵,忍不住也露出笑。总有一日,太子殿下会因为徐女郎开口的吧。他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殿下的声音了……殿下已经十六岁了,声音应当与他小时候,变化了很多吧?
小儿女的情感渐好。
但也许是徐清圆带给太子羡太多快乐,让他的警惕心弱于平时,从而发生了些疏忽。
这一年春日,傍晚时徐固检查完太子羡的功课,正准备辞退时,太子羡面色忽然变得很冷,扶着案几的手微微发抖,脸色苍白无比,似乎很忌惮他的存在。
徐固心中一咯噔,忙去殿外找风御。
太子羡已经很久没有惧怕和他们这些人的靠近,他突然反复的病情,并未让风御紧张。风御找御医来时,还安慰徐固:“大儒先回去吧,殿下这几年病情已经稳定很多,估计这一次是太久没休息了,歇两日应当就好了。”
徐固忧心忡忡点头。
但是太子殿下是在他授课时发的病,他怎么好离开?
徐固让人给女儿传话,让仆从送徐清圆先回家。他待在宫中等消息,待殿下稍好一些,再离宫也不迟。
徐固坐在宫殿中翻看太子羡以往的功课,边看边笑,心中感慨连连。他尤记得自己初初见到太子羡,便断定这样羸弱的少年不可能成为一国君主,不可能承担天子的职责。然而,这么多年,他看着太子羡和自己的病抗争,看太子羡一日比一日好……
徐固现在毫不怀疑,只要陛下多撑几年,留给太子羡长大的时间,太子羡必然可以带给南国更大的惊喜。
徐固是怜惜这个少年的……只要这个少年不和他女儿扯上关系。
徐固整理旧年书籍时,忽然发现太子羡一本旧书下,压着一幅画轴。画轴上的书密密麻麻摆的太多,若非整理,还真发现不了这里有一幅画。
他心里奇怪,想殿下这样讲究的人,怎么会把画藏在书里,莫非是忘了?
徐固抽出那幅画,打开画作。他带着浅笑的眼睛,看到画作全貌时,眼中的笑凝固了——
画中是一个春风绿柳般好看的美少年,眉眼清澈,温润秀致。五官、神情、气质,甚至连衣裳上的折痕都如真的一样。
这幅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栩栩如生得,让徐固头皮发麻,汗毛倒立。
作画的人,必然是盯着被画少年看了许久,才能将少年画的如此传神。画是瞒不了人的眼睛的,用了多少心,就能在画中看到多少真意。
恐怕收到画的少年看到画的第一眼,就知道作画的人爱慕于他。
而他将画收好,将画藏在许多书籍下,便说明他接受了这份情意。
徐固脸色煞白,身子摇晃一二:他手把手地教女儿学画,他如何认不出这是女儿的笔迹?
他忍着艰涩再看一眼,心头怒恨之意再升:这画作笔迹尚且稚嫩拙劣,不是露珠儿现在的水平。露珠儿若现在画,必然比这幅画画的更好。可是这幅稚气顽劣的作品,被太子羡收藏了。
那是露珠儿多久以前画的?
是她多小的时候画的?
太子羡……太子羡对他女儿做了什么?是否背着他,哄骗了他女儿,才骗露珠儿画了这样的画?自己教他读书教他成才,他竟然对自己的女儿下手……
这一日夜,徐清圆睡梦中,被人用力推开。
她抱怨着:“爹,讨厌,不要叫我起床。”
梦外的声音严厉十分:“起来!”
徐清圆被吓醒,惊愕地拥着被子,看徐固沉着脸站在她的闺房中。自从她癸水来了,徐固再不肯单独进她闺房,尤其是三更半夜。
出了什么事?
徐清圆怯怯:“爹,你怎么了?”
徐固淡漠着眼看她半晌,许多话想问她,又不知如何问。他既怕她被欺负了,问她她说不出口,还惹得她伤心;又怕她是当真对太子羡有情,心仪于一个病人,要搅和进王庭之事……
徐固淡淡道:“你祖父过世,我们要去看望。你起来收拾行李,我们连夜就出发。”
徐清圆:“啊?祖父?爹,你不是与他们都断了吗?爹……”
徐固冷冷打断:“问那么多做什么?你是不是不肯和我走?不肯走的话,你留下好了。”
徐清圆惶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爹脸色如此不好,她自然也是不敢离开他的。她迷迷茫茫地在半夜里被他喊起来,被他塞入马车中,就此踏上了离开王都的路程。
徐清圆迷迷糊糊地想,爹这样当官的人说走就走,不怕朝廷责罚吗?太子殿下还不知道她走了,她怎么告诉他呀?
爹是生什么气,爹什么时候带她重新回来啊?她怕太子殿下不知情,会为她担忧。
徐固带着女儿并没有离开太远。
过了五日,徐清圆和爹一同睡在驿站中。
夜里下了雨,滴滴答答,敲打梧桐叶子。徐清圆睡不着,心中有所挂念,她趴在窗口,望着夜雨出神。水从阔宽的叶面上滚落,不知不觉间,她开始想一个人。
不知道宫中的太子殿下知不知道她离开了,他可别伤心啊。
徐清圆看到驿站外的一棵古槐下,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已经停了很久了,车前的灯笼被雨吹得摇晃,却始终不见车中人下来。
真是奇怪。
徐清圆木呆呆地看着马车发呆,忽然,马车外的侍卫动了一下,倾身掀帘,和车中人说话。夜火打在那个侍卫的脸上,徐清圆看到了那个侍卫的脸——
风御!
晚风敲打窗外的竹骨灯笼,窗内的她一下子跳起,一下子掀开窗棂向下探身。她心跳得厉害,想着若是那个侍卫是风御,那车中的人,难道是、难道是……
心脏跳到嗓子眼,徐清圆紧张得满手是汗。她一下子关上窗子,踢着木屐拽着裙裾,急匆匆推门而出。她仓促地下楼梯,慌乱地奔出驿站,还被台阶绊了一下。
雨渍飘上裙尾,石榴红裙飞扬如一朵娇妍花骨头,潮湿的木板水面映着娇小扭曲的身形。跑得气喘吁吁的少女立在驿站门口的灯笼下,看到马车车门打开。
半明半暗的烛火光后,风御撑着伞,披着薄氅的少年郎从车中下来。
风尘仆仆,面色疲怠,高贵优雅。
雨打残檐,梧桐叶凉,暮色雨帘中的山岚如烟,少年太子羡站在树下马车旁,金色的火光浮在他眼瞳里。他眼中燃着火,目中藏着羞,灼灼地向她一路蜿蜒烧来。
黑郁郁中,他缓缓开口:“我虽是太子羡,但我不独独是太子。徐娘子,露珠儿,我还有一个名字,我叫清雨。
“我今年十六,想求娶你,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