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倾抬头看到他,对他举杯致意,和气十分。
韦浮目光轻轻闪一下,流光落入淡色眼瞳中,生起几分疑惑。
韦浮分明记得几天前,晏倾还奄奄一息、满脸病容。但是那晚巷中找到晏倾后,晏倾的状态就开始不一样,而到今日——
日光下,檐下的防风灯笼轻摇,厅中那青袍缓带的年轻郎君眉目清润,肤色白皙却并不病态。他漆黑的眉毛流着异光,总是浅红透白的唇瓣此时也是红润十分。
他坐在那里喝茶,举手投足优雅矜持,如同薄雪,如同海珠,如同羽鹤。整个空荡荡的厅堂,都因他的静坐,而附上了雍容清薄之美。
这才是真正的让世间女郎心动的长安之璧的灼灼风采吧。
和这样的浊世佳公子比起来,韦浮自己这样沽名钓誉的人,算什么呢?
韦浮在晏倾这里,竟罕见地生出了一种瞻仰静望的感觉。
他瞬时警惕。
晏倾侧头,看到韦浮在幽幽观察自己,他不禁:“嗯?”
韦浮回过神,走向他。晏倾起身邀请他一起喝茶,韦浮并未拒绝。入座时,韦浮看眼晏倾,看到他眼底淡淡的红血丝,不禁开玩笑:
“晏少卿是一宿未睡吗?这可不好,你再累病了,徐娘子恐怕要哭倒一座城了。”
晏倾睫毛微晃,温和地笑了一笑。他并不因调侃生赧,也没有生怒。
韦浮愈发觉得晏倾的气度不同寻常。或者说,晏倾以前都在掩藏,最近,却越来越藏不住他的气质了。为什么他会藏不住呢?
韦浮思量时,听到晏倾解释:“不过是思考了一晚上观音案。我仍觉得我们目前抓的凶手,背后还有人。那人应该藏在观音堂中。韦郎君调查那几尊出事的观音玉石像,可调查出是何人制的?”
韦浮揉揉额头。
他说:“我和那个堂主谈过,他给出了所有工匠的名单。这几天我都在查,目前还没看出线索。而且我发现了另一个线索,观音堂关押着一个神医,恐怕和观音像中的mí • yào有关。这个人,我们必须见到。”
晏倾眉目微动。
晏倾问:“是叫朱有惊吗?”
韦浮微静。
韦浮缓缓笑,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不清楚。只知道姓朱,却不想晏少卿果然不同凡响,连名字都打探出来了……是那个陈光说的吗?”
晏倾:“算是吧。”
他将昨天自己从陈光那里得到的结论和韦浮分享,韦浮神色渐渐严肃起来。这个故事中多了叶诗和乔应风的名字,乔应风到底有没有死的线索,又要从将军李固那里打探……
而暮明姝和云延那边,至今还没有通知他们有何线索。
这个案子牵连越来越广了。
韦浮喝一杯茶:“这个观音堂问题很大,不行,我得再去查一查。晏少卿,保重。”
他想起来便觉得时间不等人,抬步要走。
晏倾问:“你是否怀疑过观音堂的堂主?“
晏倾垂下眼:“你没觉得那个堂主,不太对劲吗?”
韦浮沉默片刻,回头回答他:“我是觉得那个堂主不太对劲。但是几次问话,他都积极配合,甚至主动关心我们,愿意提供一切帮助。我从甘州百姓口中得知的,是观音堂堂主这些年一直配合李将军,救了很多百姓,发了很多粮食给百姓。
“大家都觉得那位堂主是好人,而我的近观,觉得他除了木讷些,反应迟钝些,好像也没什么疑点。”
晏倾:“他武功如何?手上可有茧?”
韦浮:“……这我倒没有注意到。抱歉,我最近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可能忽略了些什么。既然少卿怀疑他,我便重新见一见他吧。”
晏倾:“谈不上怀疑。只是不管查谁,那位堂主都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韦郎君小心些。甘州百姓太过信奉圣母观音,我们的调查恐怕很难进行。”
韦浮颔首。
韦浮知道甘州百姓对婬祀狂热,却并没有想到官府的任何举动,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反抗。
韦浮这一日不过是如往常般,带着人要去找观音堂堂主聊天,他根本没有见到那位堂主,他与身后一众卫士便被百姓堵住了——
“你们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吗?为什么不审凶手,还要找观音堂?”
“你们是不是对观音堂有意见?是不是想加害我们堂主?”
“你们为什么一遍遍找堂主问话?告诉你们,这里是甘州,不是长安!谁敢对不起圣母观音,谁敢欺负我们的堂主,我们都不放过你们!”
黑压压的百姓堵着路,卫士们口干舌燥地解释他们只是问话没有其他意思,但是百姓们被他们连日来的问话弄得不安。双方堵得水泄不通,卫士们几次想抽刀,又忍下去,说服自己不能对无辜百姓下手。
韦浮被堵在外,狼狈无比,漆黑幽静的眼睛盯着这些义愤填膺的百姓们。
他抬头,遥遥的,看到熙攘百姓后方那庞大的观音堂中最大的庙。他仿佛能看到庙中圣母观音闭目而笑,笑容平日有多和善,此时就有多嘲弄。
——真相就在前面。可是你们能杀干净无辜的百姓,走到真相面前吗?
观音堂中一处楼阁,四壁被厚毡遮住,里面乌泱泱坐满了和尚,香烟袅袅。
和尚们潜心修行,而为首的大师则在讲经,讲的故事,是观音堂经典上那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辩经。
想画壁画的才子画工们虔诚地跪在和尚们身边,伸长耳朵再一次地聆听这个他们已经熟悉十分的故事。他们试图从故事中获取灵感,画出那维摩诘。
因为今早,观音堂通知他们,必须在十月初画好维摩诘的像。观音堂决定在初雪时带百姓和信徒们一起叩拜那还未完工的圣母像,维摩诘的画作,必须在那之前完工。
才子和画工们不知道观音堂为何要提前计划,却只能听从。
他们听讲中,有人会悄悄仰头,看高耸阁楼的二层——据说,尊贵的观音堂堂主正在那里,俯瞰着他们,观察着他们,看他们谁有慧根,足以去侍奉圣母观音。
二楼厚毡帘后,站着一位用面纱笼住脸与身形的佳人。
这正是叶诗。
她透过毡帘间的细缝,观察着下面虔诚的信徒们。而她身后有一长坐榻,烟雾缭绕,观音堂堂主神色麻木地躺在坐榻上,看着头顶的横木发着呆。
他对周遭发生的所有事都浑然未觉,只在发呆。
叶诗听着下方圣母观音与维摩诘辩经的故事,一股莫名的悲情从心里生出来: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她想到自己从未见过的太子羡。
她多么地崇拜那个人,多么想见到那个人。她与夫君一辈子都在追逐那个人的足迹,想跟随那个人。
有些人的人生,好像不独独是他自己的人生,还包含了他人忘不掉的青春、流连的记忆、刻骨铭心的痛苦。
成长带给所有人无数苛责,让所有人遍体鳞伤。然而她每每回头,总是能看到模糊的太子羡身影,看到那个走向棺椁、被闷死在棺椁中的人。
太子羡早已死了,那个少年驻足在原地,温柔地看着他们,一直在和所有人告别。
……可是他们不想告别。
可是他们回头看,他们想要找谁,只是找不到了。
卫清无坐在客栈屋顶,看着下方百姓潮流,看着官府人员进进出出地和晏倾报告什么。
她女儿在客房中睡得安然,她盘腿坐在屋顶,想着自己那支离破碎的记忆——
徐固好像确实经常和她说和离。
威胁她,气恼她,生她的气。他经常将和离挂在嘴边,总是和她吵。不外乎是她不沾家,女儿没人带,女儿和她不亲,女儿以为自己没有娘,他总见不到她,这个婚有什么意思。
卫清无好像一直坚持拒绝徐固的和离。
她隐约明白他只是在跟她吵嘴,只是想让她多关注关注这个家,希望她不要总忙着打仗。这就像是一种情趣,没有人当真。
但是正如徐清圆所说,天历二十二年,她主动和徐固提了和离。
她那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徐固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必须分开,只有分开才能保护这个家,才能保护他们的女儿……
卫清无闭上眼,心想徐固去南蛮的原因,和他们分开的原因,是不是同一个呢?
这个原因……是有人谋逆作乱,试图祸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