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归于周。
若当真是那么多数不清的世家一同与南蛮做交易,促成了南国灭亡的结局,那么,太子羡必然是他们一定要杀死的。
难怪南国末年长安流行行诏筹,到处说太子羡要去甘州;难怪南国末年一直有叛国的传闻,捕风捉影;难怪南蛮那么清晰明确地表示,太子羡必须死。
他们一定要杀死太子羡。
定不能让太子羡活着。
因为阴谋从未停止,因为罪孽不能公告,因为怀璧之罪必须要加诸一人身上,必须要有一人为南国的灭亡担起责任。
长安阴雨多日,今日也断断续续下了许久。
风若撑着伞,陪徐清圆一同去北里。这些日子,从左明那里回来后,他便跟徐清圆一起重新查林家的案子。
风若不知道徐清圆如何想的,这几日,她日渐消瘦,精神恍惚。查案之时,她好像也一直在想着什么事。她的落落寡欢十分明显,中途发了烧,病好后更加有病西子之风。
他们审问了那个调颜料给林雨若的街头工匠女,女子承认林雨若常在她那里买调好的颜料。在林雨若跳河的前一日,林雨若还与这女子重新约了下个月的新颜料。
他们在北里找了好几家楼舍,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承认,他们这里时不时有女子跳河轻生。在事发前两日,刚刚死过一青楼女子,这个案子,被京兆府结了。
他们还问到了一个让风若意外的消息。林斯年是风月场所的常客,经常在这片街坊饮酒。
他们还查了车马的流向,贵族家宅近日和北里有关的变动……
这样的问话,连风若都听懂了很多。
风若高兴地和徐清圆说:“我都看明白怎么回事了!现在问题是,如果林雨若没有死,我们能找到林雨若,让她一起帮忙揭穿真相就好了。”
徐清圆没有回答。
她从楼里出来,微微恍神。查案之际,她想的也不是林雨若,不是韦浮,而是太子羡。
这几日,她睁眼闭眼,脑子里想的都是太子羡。
徐清圆恍恍惚惚地问:“这是哪里?”
风若很担心她的状态。从左明那里离开后,徐清圆就一直郁郁寡欢。
风若回答:“北里啊……我们不是刚出来吗?你、你还好吧?”
他在心中琢磨一定要把徐清圆的情况告诉郎君……但是郎君此时在哪里呢?
风若绞尽脑汁想帮徐清圆,他以为查清案子徐清圆就会开心:“我们要不要出城,去樊川一趟呢?”
徐清圆:“是……我也想去芙蓉园再看一看。”
风若:"......“
其实他想的是去看一看林雨若跳河的地方……但是,算了。徐清圆高兴就好。
然而风若没明白,芙蓉园有什么好看的?
风若又同时想起来,郎君每年六月都会回芙蓉园去看一看。
那么……他眼看徐清圆文秀玉白的侧脸,若有所思:她的目的,莫非和郎君一样?
驱车去樊川,再入芙蓉园。
此季不是赏花季,芙蓉园风景清丽些。徐清圆拿出左明签发的查案腰牌,这座皇家园林便向他们开了门户。
为了作出查案的模样,风若装模作样地在园中四处转悠。徐清圆与他分开,熟门熟路地前往一个地方。
她上次进芙蓉园是前年,但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每件事,那日青年闭着眼温静安然的面容。
那日暴雨连连,她提着裙裾为了躲开林斯年,四处躲雨。故地重游,徐清圆浑浑噩噩地走上当年走过的路,她在园中绕来绕去,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紫藤花树,风吹叶摇,灿灿如梦。
她看到这树,便如同重入旧梦。她踏着花叶,一步步走向树深处。
今日不同往日,今日却也有小雨,天边时而有雷电白光掠过。徐清圆一步步走向紫藤花树,一步步走向那树洞。她站在树洞前,藤蔓飞扬,花瓣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
她静静地看着藤蔓后遮掩的树洞。
好像她掀开这藤蔓钻进树洞,她就会看到一个清隽清致的郎君安静地坐在洞中,面容秀白,眸子黑若星子,浓若点漆。他静静地看着她,隔着藤蔓,和她不远不近地相对着。
徐清圆手搭在藤蔓上,手指微微发抖。
她陷入一种迷离恍惚中,她走入这场旧梦,遗忘了现实。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只要不掀开这藤蔓,她就不会进入晏清雨的世界,她就不会有后面那些故事?
他就一直安静地坐在他的世界中,从来不用走出来,从来不用迎合谁。不会服用“浮生尽”,不用面对“行归于周”的真相,不用刚学会感知情绪,瞬间感知到世间万事对他的摧残。
他闭着眼坐在树洞中,无情无欲,不念红尘,不被人打扰。
徐清圆搭在藤蔓上的手颤得更厉害,她目光盯着树洞,心中浮起前所未有的渴望——
她想念晏清雨。
分别数月,宛如数年,宛如一生倥偬而过。
她格外地想念晏清雨,格外地想见到晏清雨。
徐清圆猛地掀开藤蔓,钻入树洞。
外天霹雳电光破空,长如白色流星。
视线瞬黑,洞中漆暗。
重重花叶相隔,徐清圆呆呆地立在树洞中,衣裙被滴滴答答的水滴打湿。她伸出五指向前摩挲,轻轻柔柔的声音在洞中空寂寂响起:
“清雨哥哥?”
她趔趔趄趄地向前走,花香浮在鼻端,裙裾绊了她一下。她摸到了树洞的尽头,摸到潮湿的树壁:
“清雨……”
她细白的指尖抵在树壁上,她意识到了这里只有她一人。洞中微微有了光,她眼睛看到了这里所有,果然,她指尖尽头,没有那个郎君坐着,微笑着等她靠近。
徐清圆未完的话,散在树洞中,轻微如同浮尘:
“……我想你。”
她置身树洞半晌,低垂下眼睫,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到腮畔上。
她不忍心这凄然,快速用手捂面,觉得自己可笑可怜。她手扶着树壁,摸索着要离开这里,不愿在这里多待一时一刻。
直到她的手,摸到了字迹。
徐清圆停了下来。
“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
“灵威来降,万福皆庇。我儿束发,寿考且宁……我生永爱。”
这是怎样的父母之爱,让一个不通情感的人虽然不知,却永远记着。
徐清圆抱膝在树洞中坐下,额头抵着字迹。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样的字,摸到字迹时间久了,有些潮了,有些被青苔掩住了。她从自己发间拔下簪子,就着那旧的字迹,将每一个字重新临摹了一遍,将字刻得更深一些。
徐清圆在最后的“我生永爱”上,停留了最久的时间。
她长睫覆着眼睛,对南国已逝的皇帝与皇后轻喃:
“陛下,皇后殿下……以后,我代你们来爱清雨,好不好?”
徐清圆最近总做一个梦。
她拉着他的手,在楼阁亭榭密布的王宫内院间穿梭。
廊道蜿蜒曲折,她笑声清脆,他只安静地被她拉着跑。他们跑过空寂的长廊,穿过落雨的湖心亭,踏过朝霞,踩过余晖,一路奔到王宫前方,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离开那困住他一辈子的地方。
每每在出宫的那一步,他停了下来。
梦中徐清圆回头看他,着急无比:“殿下,我们快点走!再走一步,我们就能出去了。”
晏倾温柔地望着她。
他不走那一步。
他轻声:“可是,我已经死了。”
于是轰然一声,他的面容变成了少年时的太子羡。她拉着的少年的手松开,他快速被扯入一片荒芜黑暗中,被卷入无边的风雪,被淹没在沙尘中。
轰然梦醒,醒时只有徐清圆独坐空榻,抱膝无言,眼圈泛红。
她希望自己无所畏惧,无坚不摧。
她希望她有无尚的智慧与勇气,希望她能够破解这个难解的局面,希望她可以保护晏倾全身而退,希望晏倾可以好好活着。
徐清圆不得不重新审度自己与晏倾的成亲,对于晏倾的意义。
她要如何,才能让他这一生,光华且璨呢?
风若等到徐清圆出来,见她神色恬静,细弱伶仃。绯色风帽下,女郎一双噙雾的眼睛隔着山水花叶,婉婉望他。
他观察她片刻,跟上她:“你心情好像好一些了?”
徐清圆抿唇微微笑了一下,向他道谢他对她的保护。
风若尴尬挠头:他什么也没做啊。
那他便做点什么吧……
他伸手要碰她的发髻,徐清圆吃惊地往旁一退,瞪眼看他。
风若理直气壮:“我看你发髻歪了,兰时真没用,没有给你梳好头发,我帮你扶一下簪子呗。”
徐清圆微笑:“风若,郎君不能随便碰一个女子的头发。那代表有情。你要与晏郎君争我吗?”
风若吃惊,然后涨红脸。
他立刻收回手,目光闪烁。风若嘀咕:“只是碰簪子,不是碰头发。”
徐清圆微笑:“那也不可以。”
风若嗤一声,到出了芙蓉园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刚刚得知的正事,告诉徐清圆:“大理寺明日要重审林家案子啦,左正卿刚派人来通知我们,说要做什么的话,得有准备。”
徐清圆若有所思地颔首。
黄昏的时候,他们赶在宵禁之前,回了长安城。
徐清圆坐在车中静然时,马车突然一个颠簸,仓促停下来,让徐清圆的后脑磕在车壁上。她忍了那痛,推开车门,见到风若跳下马车。
苍黑的古柏下,青年长身昂然,似乎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