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过后,长安宵禁,坊门大关,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女在狭窄巷间匆匆疾走。
她奔得趔趔趄趄,时而撞到墙壁。她脚步虚浮,斗篷下时而露出的苍白下巴,都彰显出她先前似被下了药。好不容易奔到一家民宿前,她正要敲门求助,斜刺里一把寒刃一闪,勒住了她。
这暗夜如阴雨后长出的腐烂青苔,黏腻稠浓,藏着不为人知、shā • rén放火的勾当。
当这位被绑走的少女再次清醒时,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她手脚被绑,缩在一间屋舍的墙角,身上遮蔽的黑色斗篷已被人摘去。
她抬起眼惊慌打量四周。
少女面白眉秀,唇微苍然,一绺乱发贴着面颊。
她瘦了很多,伶仃了很多,一双眼睛在瘦尖的巴掌脸对比下,显得更加空而大。
她正是本应在樊川跳河而死、却被人保下的林雨若。
林斯年与韦浮私下有一桩勾当,但这合作的二人显然同床异梦。
比如,韦浮没有告诉过林斯年,晏倾身上那一重重让林斯年痛恨的身份;再比如,林斯年也没有告诉韦浮,林斯年将林雨若带走后十天,有一批神秘人找上了他们。
林斯年本以为这些死士是林承派来找他,或者救林雨若的。
但是这批死士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将林雨若还活着的消息告诉林承。他们似乎对林家事十分熟悉,他们只要求将林雨若看管起来,他们有事和林斯年合作。
那种合作,林斯年先前一直在考虑,林雨若并不知道自己这位兄长和陌生人在筹谋什么。
今日大理寺审案,那是一桩顶重要的事,长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去了大理寺。林雨若终于找到机会逃脱这个樊笼……她试图给韦浮送了字条,再试图求人救自己。
她想要回家,想要见林承,想将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告诉父母。不断的危机重重,让她意识到自己这个家已经分崩离析,摇摇欲倒。
什么背叛的侍女,与所爱人一同合作的兄长……那似乎都不是很重要了。
林雨若只是无比地想家,想回到那个之前让她恐惧憋闷的家中。
此时此刻,林雨若从昏迷中醒来,她看到屋中背对着她,有一个披着斗篷的人。那人点亮了烛火,回过头来,整张面容被斗篷遮住,只露出一点下巴。
这是一位死士,武功高强,专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砰——"
木门被从外一脚踹开,林斯年高大的身体立在门口:“若若!”
林斯年一眼看到那死士,他冷笑一声,快步进屋,走到跪坐在地、手脚被捆的林雨若身前。他弯下腰查看自己妹妹的状况,听身后的死士笑声喑哑:
“林郎君,先前说要绑着她,你说不用,说她胆小怯懦,不会坏事。
“她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不杀了她,是看在林相的面子上,看在你们的面子上。”
林雨若拼命向她兄长使眼色,让兄长抽掉堵住她口的布,她有话要说。林斯年的手已经落到她面前一寸,却在听了身后死士的话后,停了一下。
林斯年盯着林雨若的眼睛,慢慢说道:“是我说,可以让若若看一下今日的审案,是我带她去大理寺的。我将她放在大理寺对面的酒楼上,我要让她看到韦浮的真面目。”
林斯年盯着林雨若:“你看他shā • rén放火驾轻就熟,他毁林家毫不手软野心勃勃。他从未看重你的情意,他与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若若,你该清醒了。”
林雨若哀伤的目光望着他。
死士在后低笑:“原来如此,原来是你放她出去的。可惜你不了解你这个妹妹……你可知道,她想办法,给韦府送了一张字条?她都顾不上逃命回家,先去给韦浮送字条……我追杀她的时候正碰上大理寺押送韦浮回府,我阻止不了那张字条落入韦浮手中。
“林斯年,你说,若是因为那张字条,害得主人计划失败。你和你这妹妹,还能有活命的可能吗?”
林斯年垂眼。
他再抬眼,很认真地问林雨若:“你为什么要给韦浮送字条?”
林雨若自然回答不了,只一双清澈的眼中噙着泪,拼命用恳求的目光看他。
林斯年伸手,扯掉了塞她嘴的布条,林雨若咳嗽不住,声音沙哑却急切:“兄长,不要与他们合作!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可他们包藏祸心显而易见……”
林斯年打断她的话,轻声:“你给韦浮送的字条上写的是什么?”
林雨若唇一抿。
林雨若低声哀求:“兄长,我理亏,我认罪好不好?爹真的做错很多事,无论是你还是韦郎君,你们都想让爹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一个家,可我似乎也不应该阻止你们……
“我这些日子想了很多,无论朝廷给爹怎样的审判,我都接受。我、我……拼命想这件事的后果,我心中也怨你们,但我同时知道你们没有错。
“兄长,既然做了一件没有错的事,就不要再做错事了好不好?不要与这些人合作……”
林斯年轻笑着问:“我做了一个好人,就不应该再做坏人了?怎么,你以为我要改头换面当一个大善人?若若,我们有那样一个爹……我从骨子里就是混蛋,你别指望我是好人啊。”
林雨若语气急切:“爹、爹也不一定是坏人,爹只是、只是……所有事情很复杂,爹从小教我……”
林斯年重新用布堵住了她的嘴。
林斯年轻声:“他从小教你,可没有从小教我。”
他没有帮妹妹解开绳索,只是看她许久,茫茫然:“若若,我是来毁你家的。别把我当好人。”
林雨若怔怔看着他,她不断摇头,眼中渗泪。血脉间的亲昵,让她洞察了林斯年在这一瞬下定的决心,她伤心又绝望,拼命想说话说不出。
她似乎看到了惨烈的结局,她希望所有人都活着都不要死……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该怪谁呢?
林斯年站起来,不再理会林雨若眼角徐徐落下的泪。他和死士走出门,与死士说:
“告诉你们主人,我愿意与你们合作。只要你们不插手林承的事……事成后,林承必须死。”
死士沉默一下,说道:“林相是一国栋梁,不该身死。”
林斯年面容狰狞一瞬:“你们至今不知道若若给韦浮的字条上写的是什么,你们也判断不了那位洛阳才子的聪明到什么地步。再加上我这个不稳定因素,你们敢赌吗?”
死士最后道:“这件事,要林相点头。毕竟是林相……”
林斯年盯着他:“那你就去和你的主人商量,和林相商量。给我一封凭证,能够证明林承事后一定会死……那我便愿意为你们走这一趟。
“只要事成后,放若若离开。”
死士低笑一声,说了声好,翻身上墙,去寻他的主人。
寒冷深夜,林斯年靠着潮湿的墙面,闭上眼。某一瞬,他再次回到了大漠,想起了大漠中的圣母观音像,想到了母亲拈花而笑的模样。
他不在乎自己在和怎样的恶鬼做交易。
他已经深陷泥沼,他要拖着所有人一起沉下去——凭什么我满身污垢一身肮脏,你们清洁高贵纤尘不染。
你们陪我一同坠下深渊掉入泥沼挣扎不得吧。
“郎君已经不在长安了。”
深更半夜,徐清圆趴伏在桌上闭目,等着消息。兰时陪她一同熬夜,后半夜,听到外面敲门声,徐清圆和兰时打开窗子,风若一把掀开斗篷,从窗口跳进屋中,告诉了徐清圆这个消息。
兰时默默地为他倒茶。到今天这一步,她已经不知道女郎要做什么,在做什么,她连劝说的话都不必说,只要跟着就好。
风若喝杯茶,面朝徐清圆:“白日时,张文甚至第一次进宫面见圣上,向当朝陛下汇报那个案子审到了什么程度。之后,大理寺迫于压力,发布了海捕文书,捉拿太子羡。
“林承和韦浮都被关押在各自府邸,奇怪的是皇帝没有召见他们任何一人。我在林府外徘徊了一整天,倒是发现林承多次递书,请求见皇帝一面。皇帝那边却不回应。
“晚上的时候,我去各街巷溜达。我发现之前跟着郎君进长安的上华天的卫士们全都消失不见,我按照郎君留的暗号找人,发现郎君也不在。那你应该可以放心,看这样子,悄无声息地消失,说明上华天的人跟着郎君离开长安了。只要郎君躲好,海捕文书应该捉拿不到他。”
徐清圆轻轻摇头。
她蹙着眉,心想哪里是海捕文书的问题。
她闭着眼思索,晏郎君离开长安,和他入长安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他必然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才离开长安……行迹仓促又要掩人耳目,便来不及和他们交代一声。
风若抱怨:“他也不留个口信,不知道我们担心他吗?那个真晏倾出来了,长安城里都在讨论这件事,各种猜测人心惶惶……他根本不在意吧?”
徐清圆低声:“许是时间太紧迫吧。”
……但时间已经紧迫到这个地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