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徐清圆的一场修行。
她与火有不解之孽。
从十三岁开始,她惧怕烈火,远离大火。她每每看到火烧,便想起天历二十二年被困于火海的噩梦。在往后的许多岁月中,她不断回忆那场大火,将其中每个细枝末节记得越发清楚。而越是清楚,越是畏惧。
可那是烧毁—切的大火。
那已是她的噩梦,她不愿那成为晏倾的埋骨之处。
统领带人救这场浩火,徐清圆忘却恐惧与慌乱,义无反顾地进入丛林。她想的很清楚,她要找到晏倾。若是火无法扑灭,她起码要与晏倾在一起,起码不能抛弃他。
他与她的一生,被无数人放弃,至少彼此不要松开对方的手。
统领将沾了水的斗篷披在徐清圆身上,怀着复杂目光看她这寻死的行为。这世间的情与爱纯粹少见,他有幸得见,沉默半晌后,回头对身边人怒吼:“救火!发动附近村民,一起来救火!”
徐清圆进入火林中,捂着口鼻咳嗽,进入此间,宛如重临噩梦,回到了那一年。但是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克服那些害怕——无论是十三岁的徐清圆还是二十岁的徐清圆,无论她知不知道,晏倾都是陪在她身边的。
徐清圆在火林中一步步深入,躲避着火,寻找着人,步伐趔趄,气息虚弱:
“晏郎君——"
“太子羡——"
“晏清雨——"
“清雨——”
她慌而乱,擦去眼中被熏出的泪,模糊视线中,她心惊地看到太多的尸体在火中被烧。她飞扑过去,一具具翻找。那些人丝状凄惨,被刀剑伤,被弓射,被插在树上……
恍惚间,徐清圆又好像重临甘州,重见尸海。旧年噩梦从未消失,伴随着她,她似乎仍被困在天历二十二年,和徐固一同走在遍体血海中,翻找着一具具尸体。
那时候在找卫清无,此时在找晏倾。
徐清圆不断地咳嗽、不断地抹泪,声音沙哑:“清雨哥哥……”
在火中穿梭何其危险,发声更加危险。但她没有办法,她希望借助一遍遍的呼喊,这一切都还来得及,都不算晚。
在一排排树林间,一棵巨大的树被火点燃,爆开后倒下。徐清圆跌撞躲开,勉强没被树身压倒,裙裾却被勾住,小腿被刺伤,火舌飞溅而来。
她趴伏在地,口中咳嗽,小腿流血,浑身发抖。忽然间,许是冥冥中有天定,当她伏在地上躲避火苗时,她视线中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怕自己看错了,忙揉眼睛,烟火熏乱视觉,那烟火呛鼻与腿间失血都无法阻挡她。她终于看清在四处火燃中,一个青年低垂着头颅,靠着一棵树,闭眼沉睡。
烟与火四伏,他陷入昏迷,这么近的动静也听不到。
而火舌尚未烧到他!
徐清圆登时:“清雨哥哥!”
她呼唤那人,那人却醒不过来。她着急万分,手用力扯裙裾,费了所有力气,才把裙裾撕破,才躲开那压着裙裾的被火烧起的树。
徐清圆站不起来,腿上持续流血,而且靠近地面,意识也更清醒些。她便伏在地上,颤巍巍地伸出手,拖着自己的伤腿,向他爬去,颤声:
“清雨,醒一醒。“
“清雨,不要睡。”
“清雨哥哥,你不是最疼我了吗,你睁开眼,我受伤了……”
她一步步爬向他,艰难地伸出手抓着地上草来施力。腿上汩汩流的血染红了裙摆,后方火舌快要追上她,只要她躲避,她不会陷入困境。可她本就是心甘情愿进入此局的。
她千方百计地说话,意图唤醒他的意识。
徐清圆咳嗽着,落泪着:“清雨,你快些醒过来,我一个人,破不开这个局面……我一个人,无法带你离开啊。”
她知道,救晏倾很难。
她的爱人,没有未来,没有时间,被困在一个旧局中无法摆脱。
可是,她还是要找他,还是要救他。
排排树倒,更大的火席卷四周。一眼望去皆是灼灼火海,眼里除了晏倾,这个世界没有其他颜色了。
徐清圆哽咽:“清雨,你等我。”
混沌中,迷乱中,晏倾也在陷入一场噩梦中。
他的噩梦更加地没有具体事件。只是天上掉刀,地上火烧,雷鸣滚滚,熔浆焚毁。山林生荆棘,四野皆荒芜。他坚持在走一条路,路上各方幻象将他一次次打倒,他不断地爬起来继续走这条路。
但是他看不到终点,看不到未来。
噩梦最终,他彻底被拉入深渊下的泥沼中,身体被藤蔓缠绕,被拉着逐步向下堕落。这一片肮脏浑浊的污水池,风声赫赫,只能容得下一个干净的魂魄。
他闭着眼,就此沉睡。
忽然间,他隐约听到了声音。
泥沼中的晏倾睁开了眼,仰起头,向上方看去。
昏昏荒草园中寸草不生,他却看到一个人趴伏在泥沼边掉着眼泪,向下方的他伸出素白的手。她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在说话,美丽的眼眸如同清澈湖水,水雾一点点从那方湖水中向下溅落。
泪水落在泥沼中。
晏倾静静地看着。
他混沌的意识过了很久,这片灰暗之地才有了颜色,他才将她看清楚。看她虽狼狈,却连跪在岸边的姿势,都那样打动她。
她像是飘荡于荒野的纯澈歌声,像是漫漫无边的春光明媚,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甘美。
她噙着泪水趴在岸边望他,见他睁开眼,她不禁将手伸得更长些,整个人快要掉下来。
晏倾不忍她掉下来。
他在泥沼深处伸出手,隔着虚空,手指点在她眉眼上,点在她腮帮上。
他望着她的眼睛,望着她的泪水,轻声:“你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哀伤?”
她回答:“因为我舍不得你。”
舍不得他。
轰然一声巨响,飞雪与火山皆抽离,泥沼也离开。
晏倾在现实中蓦地睁开了眼,第一眼就看到趴伏在地上喘息微弱、裙裾上一片血红的徐清圆。
她后来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一开口便咳嗽,只能用力捶打地面,试图叫醒他。她一直关注他,见他睁开眼,目有喜色,更努力地向他伸出手。
晏倾扶住手边的剑,试图站起来,却无力跌倒。火同样让他咳嗽不住,四方危机摧毁他。他的意识并不算清晰,他只是眼睛看到了她,便本能地试图安抚她。
无力站起,只好与她一样趴伏在地,一点点挪过去,颤抖着向她伸手。
面上皆是灰土,此局不知今夕,火海包围着他们。
他们目光哀伤地看着彼此,聪慧过人让他们知道此局艰难,他们只能试图靠近对方,向对方伸出手。
晏倾白皙的面色更加苍然,哑声:“露珠儿……”
他被困在旧年时光中,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骨血埋在地下,身体已经半朽,她砍断荆棘踏过火海,挖出他血淋淋的残躯,说带他离开这里。
他的心上人,会来找他。
所以他要等她,所以他不能死。
林斯年与风若的这场奔逐,林斯年处于下方。
他不过是骑马先逃,但是风若轻功无敌。当风若也寻到马前来追赶时,林斯年便注定逃不掉。
但是林斯年也没想逃。
从一丛林中穿出来,前方是一个破败的寺庙。身下马跑得口吐白沫,在跑出林子后便四蹄跌倒,再也爬不起来。林斯年从马上滚下来,目光从那寺庙上收回来,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
他看到在自己原本安排好的地方,树桩上捆着一个林雨若。林雨若口鼻被布塞住,努力向他发出声音。
她看到跌跌撞撞的兄长与吗倒地不起的马匹,预料到了发生什么,她的挣扎便更加剧烈。
林斯年咧嘴一笑。
他蹲到林雨若身边,将捆住她脚的绳子砍断。他笑眯眯:“乖一点,你可要躲好了。林家要完蛋了,你那公主娘亲都不一定能护住你……若若,你躲在这里,等事情结束后,就从甘州逃去西域,再不要回来大魏了。
“风若那个蠢货,只想抓我。只要我死了,他还要忙着回去救人呢……虽然他回去看到的,一定是两具尸体。
“有这么一家有病的亲人,家破人亡报应不爽,你好可怜啊。”
他一边说着没有良心的话,一边伸手擦唇角的血,噗嗤把自己逗笑。
他想到自己放的那场火,心中便畅快无比,便痛快无比。
他本就是带着毁灭而来的,他自己被毁了一生,他这一生想得到什么,就要去抢。除了娘亲,没有人主动给过他什么。他从甘州学到的就是掠夺,就是别人不要了的东西才能是他的。
他想要徐清圆,可是他抢不过晏倾,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晏倾都没有不要徐清圆。
没关系,抢不过,他就不抢了。他得不到的,大家就都不要得到了。
林斯年只砍掉了捆住林雨若脚的绳索,没有砍掉手上的,也没有拿开她嘴上蒙着的布。他意识模糊地摇摇头,站起来往后退两步,欣赏了她两眼。
林斯年转身,走向那个破庙。
他不想给别人的,谁也别想得到。
风若终于下马追到这里,看到的便是熊熊烈火。他面色大沉,却不可能冲入火海,他只判断林斯年在不在里面。
他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猛地回神,看到一个虚弱无比的女子趔趔趄趄向这个方向跑来。长发凌乱,衣裳半落,这样凄楚的女郎,竟然是——
“林雨若!”
林雨若拼命想办法挣开了绳索,从深林中跑出来。她希望一切来得及,但她看到的只是大火。
她愤怒万分,伤心万分,不能理解她做错了什么,要看到身边人一个个用这种方式报复于自己。林雨若跑向寺庙,大声哭泣:
“兄长——”
“兄长!”
她的亲人,她的亲人……她疯狂产生一种念头,不如自己真的死了,不如自己和林斯年一同死在这里。胜过看后续,胜过知道后面爹是会胜利,还是会遭到报应。
林雨若大哭:“兄长,兄长——”
她奔向那火海。
火海寺庙中,林斯年坐在一尊佛像下,目中空荡荡地上仰,任由火吞没一切。
他从怀中取出一尊小玉石观音像,在手中摩挲。他终于刻好了自己最满意的雕像,这玉石像,是他娘的魂,徐清圆的貌——
和甘州的圣母观音像一模一样。
比甘州的圣母观音像雕得都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