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熙最后一次在行业内听到霍君的消息,是在1986年。
——在此之前,霍君已经言明不想见他,何熙懂得这中间的曲折与无奈,所以从未找过他。但霍君帮了她很多次,又有何晴晴这份渊源在,所以何熙一直在关注霍君,看看是否能帮到他。
他的确非常出色。
第三届海城汽车展销会后,大工因为所谓的同源营销,受到了唾弃,无奈之下,山田一郎的权限被压制,作为合作的东粤汽车厂副厂长,霍君正式走上了舞台。
仅仅几年时间,就把他们的奔腾汽车卖的非常好,因为质优价廉,甚至超越了东汽的黄河长江汽车,成为了合资车的销量冠军。
而且他赚了钱,还做了不少善事,所以即便是耐力赛上,飞驰对长城的所作所为引起了愤怒,对于同样来自于樱花国的奔腾汽车销量影响也不大,甚至趁机,奔腾都可以吃掉飞驰本就不多的份额。
但在这个时候,霍君辞职了。
他的辞职引起了不小的fēng • bō,毕竟是唯一可以抵抗长城攻势的厂长,无论是东粤汽车厂还是大工都不同意,他们以为是别的汽车公司开出了更好的价钱,甚至跟霍君谈工资都可以商量,分红也是可以的。
那就代表着无数的金钱,但霍君居然还是辞职了。
他消失在了大众的视野中,有人说他出国了,有人说他出家了,对于他离职的原因也是众说纷纭,但何熙其实隐隐猜到一些——这一年也就是长城在LM耐力赛夺冠的那一年,自那以后,虽然有各种阻挠,但长城的发展壮大已经是必然,压根无人可挡。
他不必再守护了。
其实何熙早就传过信息给霍君——我都可以搞定,你不用为难自己。
她知道的,霍君对于自己的守护来自于对何晴晴的感情,但他其实本质上是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所以,这种守护是对他自己的折磨。
这种内耗有多大,何熙是能想象的,但是她劝不住霍君,霍君只回了几个字:需要离开的时候我会离开。
他真的坚持到了1986年。
从那以后,何熙就没听过他的消息,仿佛这个人是真消失了,甚至连他的父母,退休后都搬回了老家,不在京城生活。
直到1990年,何熙收到了一通电话:“何熙,我是霍君,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何熙很意外,但立刻回答:“可以,只要不违法任何事都可以。”
霍君的声音很虚弱,“你能来一趟莱山市吗?我把地址给你。”
何熙立刻应了,等着挂了电话,就带着伍永诚赶了过去。
她没想到的是,见到的是躺在病床上病入膏肓的霍君。从她进门,霍君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何熙,他一直盯着,一直盯着,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仿佛要将何熙的样子记在脑海里,刻在心上,永不忘记。
这种目光自然落进了他妈周君如的眼中。
她自然是知道霍君原先在江城厂和何熙谈过一段的,这事儿当年何国强的另一个女儿何芳菲冲着他们说过。
他妈当初以为是随便说的。
毕竟当时何熙是部委的常客,可霍君却从未找过她,甚至在昨天之前,她都没想到,霍君临死前,居然想见的人是何熙。
他从未说过啊!
是为什么?周君如昨晚一夜未睡,就在说这个事,“你说,如果早知道儿子心心念念的是何熙,我也不会不同意啊,早娶了媳妇,有人疼着,说不定就不会年纪轻轻得了绝症。”
倒是霍知中反问:“你现在是觉得何熙好,可10年前,何熙就是个初中文化的农村姑娘,何芳菲你都看不上,何熙你会同意吗?”
这就是他们猜测的这段感情没成的原因,所以周君如此时是悔不当初,看着儿子瞧何熙的目光,是心疼又悔恨。
她不敢打扰,虽然知道何熙已经嫁人,但这就是最后一面了,看看应该没事吧。她就安静的站在了一旁。
还是霍君先开的口:“妈你出去吧,我跟何总说点话。”
周君如只能出去了。
何熙也让伍永诚到客厅坐坐。
等关上门,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霍君第一句话就是:“原来晴晴到了三十岁,是这个样子啊。真好看。”
要是别人对何熙这么说话,何熙会觉得这是个sè • láng,但是霍君就不一样,甚至何熙还说:“她会比我好看的,我天天管人,雷厉风行的,厉色太重。”
霍君倒也点了头:“她的确是跟你性格不一样,她是很温柔的人。不过你们都善良。你的善良是用在家国大义上,她的善良是在人生百事上。”
这是霍君第一次提到何晴晴,他明明已经形容枯槁,此时眼睛却亮了光。“我们认识前,我其实就注意她很久了,我就住在宿舍里,早上去小公园背书的时候,能看见她急匆匆的去买菜,晚上夜跑的时候,也能瞧见她下来倒垃圾。”
“她长得太好看了,年轻小伙子,怎么可能不注意到。但时间久了,我看到的就不是她的美丽了。”
“我见她给别人带过路,见她扶过老大娘过马路,见她照顾过隔壁的老人,见别人搬家她帮忙,还见过她替楼下的老人打蜂窝球,甚至还见她为了让卖菜的老奶奶早回家,找到了平日里买菜的阿姨们,一起买下了对方的菜。”
“她天天笑,但她过得不好,我知道何国强一家对她不好,经常骂她,动不动说她,她难过了就会跑到小公园坐着,叫妈妈。”
“最惨的一次,是她妹妹要看电影,因为怕走夜路,愣是让她去陪着,却不给她买票。那天晚上江城气温零下,她连个手表都没有,不敢走远,只能在寒风里等在门口,冻得不得了蹲在那里,却不敢走。”
“那会儿我就想,我得认识她,保护她。”
何熙虽然只是听着,也明白了为什么霍君会喜欢上何晴晴。
何晴晴的确值得,即便身处泥泞,她却仍是那样的热烈,就像是太阳一样,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灿烂,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但何熙知道,喜欢与难忘,是两码事。
果不其然霍君说了:“我本来是想制造偶遇的,结果没来得及,就在公园里滑了一跤,跌进了公园的湖中。那会儿已经结冰了,我直接砸了个窟窿出来,进了冰窟窿。”
“湖水又冰又冷,我身上穿的也厚,我那会儿都想到了,恐怕要死在这里了。结果有人在喊,你抓住啊。”
“我不知道是谁,只知道要活命,我胡乱的四处抓着,那个声音不停地提示我,在左边右边,在前面后面,好不容易抓到了,我才知道,那个是个树枝子我拽着就再也不肯松手,直到被拽出了冰面我才看到是何晴晴。”
“大冬天的,她就趴在冰上,离着我就一米远,那冰面谁也不知道是厚是薄,安不安全,可她为了救我,就那么下来了。瞧见我上来,她就松了口气说,我还想拽不上来怎么办,还好你出来了,赶紧的,上去吧。”
“我说你先走,我得爬过去,我身上的水一出来都结了冰,又沉又重,我走过去恐怕把冰面踩碎了。”
“结果她才说,她不会拥有,不敢动了。后来她是手脚并用跟个乌龟一样爬出去的,边爬还跟我说,我有点怕,我尽快,你别着急。她根本没顾自己的安危来救我。”
“等她上去了,我才瞧见,她手上都是血。大冬天的哪里来的长树枝子啊,是旁边爬藤月季,她着急踹断了一根最粗的勾我,我能上来,一方面是因为她有劲,另一方面是那刺全扎进了她的手心里,所以她松不开手。”
“可她跟我说什么,没事,你赶紧走吧,我也要走了。”
这会儿何熙心里只有三个字:怪不得。
霍君说完就说:“后来你就知道了,我死缠着她不放,非要报答救命之恩,她没办法,只能应了我,跟我学习。”
“我本来想循序渐进的,毕竟她很自卑,我得让她知道,我有多喜欢她。但是我没有来得及,直到她匆匆离开江城,我还只是她的一个朋友。”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后悔,我如果早表白就好了,即便她不同意,但她知道,在江城有个人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她就不会匆忙离开,就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低下了头,但还是很有礼貌,“我知道你会不愿意听这些话,对不起了,我忍了很久不见你,因为我分得清你们是两个人,我也能明白,你拥有的那些知识表明,你应该生活在比现在更先进的时代,也许你也并不想来这里,这怪不得你。”
“只是我要死了,马上就死了,我没有一张她的照片,我害怕我遗忘了她的模样,所以想见见你。”
“而且这些事明知道她听不到了,我还是想把这些话告诉她,我真的喜欢她,不是因为一次相救,而是一直喜欢,非常喜欢。”
“可我怎么能告诉她呢,我只能让你听听。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何熙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她进门的时候,周君如就已经告诉她,霍君是肝癌,已经晚期了。
她摇摇头:“没事,其实我也有话想告诉你。”
霍君问她:“什么?”
何熙就说:“晴晴可能活着,在我的身体里。”
霍君的眼睛猛然睁大了。
何熙接着说:“她的离去应该是有意识的,譬如,她留下了所有的记忆,唯独和你在一起的记忆,我一点都没有。我想那是她极为宝贵的,不想与别人分享的东西,所以她带走了。”
“另外还有一点,是我姥姥说的。晴晴晕倒被抬回来的那天晚上,张大夫说她没救了。她守着晴晴哭着睡着了,却做了个梦,梦见晴晴跟她摆手说,姥姥啊,我要去个好地方,那里小汽车遍地跑,有吃的有喝的,再见了。”
这是真的,是有一天何熙回家陪张贵芬的时候,张贵芬跟她讲过去的玩笑:“你知道吗?你晕倒的时候我做了个梦。”
她就把那个梦说了,“你醒了后,还是那个你,你认得我,认得舅舅和舅妈,还有三兄弟,你没变,可你厉害了,原先都不知道的东西,全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