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谬很久很久都没有去过琴行了,赵爷爷给他打过很多电话,想聊一聊之后比赛的事情,只是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了。
少年久久伫立在门口,看着里面熟悉的,琳琅满目的琴具乐器,里面光辉灿烂,精致美好,竟是让沈谬一时不敢进去。
“小谬?”
赵爷爷看到他很惊喜,
“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
“......好。”
沈谬认识赵爷爷很久很久了,从八岁,到十三岁。就连那架二手钢琴,也是对方几乎半卖半送给他的。
从那以后,沈谬经常去店里帮忙,因为是小孩,所以不能当工作或者兼职,但赵爷爷会请他吃饭,让他用最好的钢琴练习,还会指点指点。
他说,沈谬是他见过的,在钢琴上最有天赋的小孩。以后,一定会站在音乐世界最中心的位置。
沈谬看着赵爷爷的和蔼欣喜的笑容,缓缓抬步跟着进去。
“哎哟,我们小谬换新发型了?真俊,还精神。”
“决赛准备得怎么样了?去首都的话,要不要爷爷陪你一起?这你可得早点说,爷爷好订机票,住宿嘛,爷爷在首都还有个老房子......”
少年垂着眸子,安静地听他说。
那场噩梦中,沈谬回国复仇,他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报复上,最后拉着沈家,以及因为卓眠眠而牵扯进来的江家,最终玉石俱焚。
一场鲜血淋漓,歇斯底里的复仇过后,沈谬了无生愿,驱动他活着的仇人,都死了,他也该死了。
沈谬只想死得干干净净。所以他把罪有应得的所有人,都送进了监狱,也包括自己。
可是沈谬没想到,死刑宣判后,唯一愿意来看他的人,竟然是赵爷爷。
那个时候,赵爷爷已经七十几岁了,对方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给他送来了一把老旧的小提琴。
就是那把,沈谬母亲留下的。
可惜那个时候,沈谬的手已经拉不了小提琴了。他的指骨十三岁那年被打断,哪怕后面修复愈合,骨头的形状也很畸形。
当时,老人沧桑的双眸中,满是痛心和惋惜。
可二十八岁的沈谬,在那一刻,仅仅只是露出些许意外的神色,连看见母亲的小提琴,也并不为之动容,冷血到了极点。
因为他一点儿也不后悔,一点儿也不。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也是最有用的。财力,权势,暴力,血腥,阴谋诡计,这才是复仇最痛快,最爽的方式。
自从绑架案结束之后,沈谬总是会回忆起噩梦中的画面,就像是真的有另一个,二十八岁的“沈谬”藏进了他的身体里。
然后告诉他——
音乐有什么用?
钢琴,小提琴,比不过刀,比不过枪,比不过滔天的权势。
少年闭了闭眼,忽然拉住老人的衣角。
“赵爷爷,可以......弹琴给我听吗?”
“......”
老人微微怔住,随即露出一抹笑,
“好啊,小谬想听什么?”
“挣扎,痛苦,仇恨,选择。”
这样的标签让老人微微一愣,他思忖片刻,随即得到了答案。
赵爷爷用那只,失去了食指的残肢,握住了少年遍布伤痕的手。
他没有问向来将手视如生命一般保护的沈谬,如何弄成了这副模样,只是微笑着说,
“好,爷爷弹给小谬听。”
沈谬看着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他并不清楚对方曾经有怎样的过往,但不俗的琴技,优雅的言谈,矜贵的身姿,都在诉说着老人曾经不凡,甚至可能辉煌的从前。
可落在琴键上的手,却缺失了一根手指。
不过赵爷爷似乎并不对此感到自卑,或者下意识想要隐藏,他大方落座在琴凳上,残缺的手,在黑白森林中跳动。
哪怕残缺了一根手指,老人依旧弹得游刃有余,甚至展现出了极端不俗的能力。
琴音营造了一场暴风雨,神乎其技的手指,令人眼花缭乱。
——《暴风雨鸣奏曲第三乐章》
作者:贝多芬。
沈谬失聪以后,也经常弹那位大师的曲子。那个时候,他还曾生出过妄想,妄想自己也可以,用一双失聪的耳朵,成为音乐世界中最闪耀的那颗星星。
可二十八岁的沈谬,不会再有......那样的妄想。
二十八岁的男人,和十三岁的少年,从心灵到身体,天差地别。
他舍弃了梦想,舍弃了善良,亲手杀死了过去的自己,从干净昳丽,到血痕斑驳,最终碎裂在仇恨中,
在污秽而黑暗的亡渊中,重塑成最脏污不堪的模样。
二十八岁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对如今的沈谬冲击巨大,几乎要将他吞噬。甚至让他一度产生了,想要成为对方的想法。
因为二十八岁的沈谬,成功了,成功复仇,甚至连首都两大世家都可以被他搞垮。
十三岁的沈谬想要力量,想要拥有二十八岁的自己那样的力量。
不仅仅是因为可以复仇,他还会拥有足够站在小孩面前的底气。毕竟,豪门世家最看重家世,出身,权财。
所以他开始拼命地模仿对方,模仿对方的冷血,模仿对方暴力解决问题的方式,模仿对方的筹谋算计。
少年的沈谬想要放弃干净美丽的音符,去触碰脏污的血。
可昨晚,小孩对他说——
我不喜欢,你现在这样。
我喜欢,弹琴的小公主,闪闪发光的。
可今天,赵爷爷为他弹,《暴风雨》
沈谬知道老人是什么意思,因为他读过与之相关的,莎士比亚的《暴风雨》。
里面讲的是,有一位公爵被弟弟篡位,后来,公爵带着女儿,逃到荒岛,拥有了魔法,制造了一场暴风雨,将弟弟和一位王子弄到荒岛。
最后,公爵的女儿和王子结婚,公爵原谅了弟弟。
原谅......?
“不能,原谅。”
铛——
沈谬猛然一掌摁在琴键上,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老人的琴音。
因为他听见的,不是挚爱的琴音,而是另一个沈谬,歇斯底里的恨意。
“我不能!”
“......”
赵爷爷停下,他摇摇头,看着几近偏执的少年,
“孩子,不是原谅,是放过,不是放过别人,是放过自己。”
赵爷爷不知道少年的身上发生了怎样的事,但他能给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走偏了路。
——很偏。
老人拉着他的手,低头看着上面细小的伤口
“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
“每个人,都是一粒独特的种子,爷爷希望你哪怕长在雪原峭壁上,风雪和断崖也不能阻止你开出最美,最艳丽的花朵。”
“而不是掉下去,在泥泞中腐烂。”
赵爷爷抬起头,用残缺的手包裹住他,
“小谬,你是爷爷这辈子见过的,天赋最好最好的孩子。你只要不放弃,未来会一片光明,辉煌灿烂。”
沈谬呆呆地看着他,在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身上,他却仿佛忽然间触碰到了一种,能被称之为亲情的东西。
“不要着急,小谬,你可以慢慢长大的。”
“.......”
下午六点,沈谬离开了琴行。
他好像......忽然找到了一点方向了。
不一定,要用血腥暴力,逾越法律的手段,去复仇。也不一定,非要将自己和那群恶臭脏污的垃圾,一同埋葬。
他的手没有被打断,他的梦想还亮着微弱的光。而且现在,还有人,愿意等他,愿意拥抱他,愿意......爱他。
沈谬打开手机,看见了相册中一支支重新生根的玫瑰花,还有很多很多,小孩奇奇怪怪又可可爱爱的照片。
她说,
殿下是我挚爱的珍宝。
我们有过约定,小公主以后,就是龙龙的宝贝。
那一刻,沈谬选择相信,相信童话,也相信她口中的约定。
所以现在,沈谬想换一条路走,换一条干干净净的,光辉灿烂的路。
他不想要自己的生命,和那些丑陋脏污的人埋葬在一起,他想要以最干净美丽的模样,成为一只小龙崽的......珍宝。
滴——
熟悉的迈巴赫停在了少年身边,车窗落下,酷炫狂霸拽的霸总瞥来一眼,
“上车。”
“......”
少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后没有犹豫地走过去,
“谢谢江叔叔。”
回答他的,又是男人熟悉的一声“啧”。沈谬坐在后座,旁边是熟悉的儿童安全椅。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发现里面放着一个小药箱。
“给你的。”
“......?”
沈谬愣了愣,好半天才注意到对方指的是他的手。少年低下头,抿了抿唇,
“谢谢。”
江淮生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眉头皱起,看起来凶巴巴的,
“赢了还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