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御史被这么多人看着也无惧无畏。
他直接走到列前,把近些日子坊间流传的那些话一五一十都向天子秉言,说完,掷地有声撂下一句,“早年陛下就男女和离一事便曾有言,若二者皆有和离意向只需拟定文书后呈交户部既可,可如今长兴侯长女已呈交和离文书半月有余却迟迟不见回执,屡次派家仆至户部都无功而返……两位大人身为大周重臣,本该尽心为民,却不想为了一己私欲官官相护,不顾百姓不达天听,更是视律法视天子金口玉言为无物!”
“这样的臣子怎么配做我们大周的重臣!臣请旨陛下重罚此二人,以儆效尤!”
御史府的那些人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就连说话从来也是铿锵有力,此时这一番话被他说得抑扬顿挫,直接让赵乾变了脸,他看向位于群臣中的萧业和陆伯庭,沉声,“可有此事?”
陆伯庭早在那都察院的人说话的时候就已变了脸,此时被天子质问,更是慌张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走到列前跪下,想辩却无从辩解,当初的确是他按下此事,甚至在顾兰因屡次派人登户部官衙的时候都被他底下的人想法子推了回去。
如今——
“臣……”他支支吾吾,战战兢兢,急得额头都冒起了冷汗,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时候,位于一旁的武官,位置要比他稍后几位的萧业已走出列中,他走到陆伯庭身边,同样双膝下跪,面向天子。
“此事与陆尚书无关,是臣……”萧业抿唇,“是臣拜托陆尚书宽限几日。”
“宽限?”
都察院的御史弹劾人的时候,从来是不顾天子的,此时那年轻御史不等天子问话便直接质问起萧业,“下官请问萧世子,这和离书是不是你亲笔所写?”
“……是。”
“既然是你写的,你如今又为何要宽限几日?”年轻御史冷笑一声,“两姓结姻本是好事,既然过不下去和离也无可厚非,萧世子拟定文书又不肯和离,难不成是在跟我们大周律法开玩笑吗?”
他一张利嘴,让萧业无话可说。
萧业跪在地上,他紧绷的脊背就像一头拉满的弓,看似坚不可摧,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他知道现在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说,承认下自己的错误,请天子责罚,再与兰因和离趁早解决此事……
可一想到与兰因和离,他这颗心就像是被无数根针刺着,密密麻麻的疼痛让他觉得心口仿佛都被开了一道口子,漏了风。
不甘。
不想跟兰因和离。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他,他想要她永远和他在一起。
天子在他不远处,朝臣在他身后,萧业的内心忽然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他压抑着滚烫的心跳,在天子还未发话的时候忽然捏紧拳头开了口,“陛下,微臣知罪,微臣不该拿大周律法开玩笑,您要罚要打,微臣都受!但微臣只是与妻子争执几句,并不想与她和离,等回去微臣就领着妻子去户部拿走文书,日后微臣一定和妻子好好过日子,绝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他说这番的时候,心脏在胸口砰砰跳动,震耳又聒噪。
他知道这样对兰因不公平,可他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要兰因能回来,只要她回来,他以后什么都听他的,为此,无论是被陛下斥责,还是贬官,他都认了。
只要兰因不与他和离……
朝堂之中的大臣几乎没有一个人想到萧业会说这样的话,涂以辞更是目瞪口呆。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萧业的方向,他这大舅哥是疯了不成?仗着陛下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想让陛下金口玉言,要是陛下真的发了话,无论有没有和离书,嫂嫂都得回萧家去……
他第一次对自己这位大舅哥生出嫌恶之情。
妻子在的时候不好好珍惜,现在妻子想离开了又诸多阻挠,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却不站在妻子的角度考虑,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他摇摇头。
觉得萧业已经无可救药了。
却又忍不住心生紧张,若是陛下真的金口玉言,那……
想到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前两排看过去,即使前面都是绯袍,但齐豫白还是最出挑的那个,在一堆年长甚至年迈的官员中,他是如此年轻,看不到他此时的面貌,但涂以辞还是能从他的背影感觉到了他在生气。
若是以前,看到齐豫白生气,他保不准还能调笑几句。
如今——
他却只剩担心。
他清楚师兄对嫂嫂的感情,若是这事真的不了了之,他这师兄怕是……涂以辞握紧手中的玉笏,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那年轻御史显然也没想到萧业会这么说,他浓眉一皱,还欲说话,一旁却传来一阵轻咳声,是位列第一排的庞相。
他在咳嗽。
庞相是两朝元老,就连赵乾也对他青眼有加,此时见他咳嗽,赵乾也顾不得萧业的事,忙关切问道:“爱卿这是怎么了?”
“劳陛下关怀,微臣只是偶感风寒,稍有不适。”庞相温声。
赵乾自己今日也不舒服,倒是十分能理解这位年迈的老大人,他与人宽怀几句,再次看向萧业时,眼中已带有不满,这么多朝臣就为了他一个人留到现在,现在还把律法当玩笑!
赵乾原本对这位年轻的臣子是十分看好的,他身边青睐的文臣不少,可能被他信任的武将却不多,萧业对他有救驾之功,背景又干净,他把人调到跟前伺候,对他何尝不是一种看好?原本还想着把那件事委托给他,如今看来,连自己的家务事都搞不定的人,怎么能处理好他的安排?
他心有不喜,声音也彻底冷了下去,“你当大周律法是什么,你想离就离,想和就和?朝堂不是议论你家务事的地方,日后再处理不好家里的事,再让朕听到一件关于你家里的事,你这差事也就不必当了!”
他今日身体本就欠安,一句话说完便又不住咳了起来。
在群臣的“陛下息怒”和“陛下保重龙体”声中,赵乾接过身边近侍递来的茶盏又喝了一口,略作缓解后,他沉声发话,“殿前司都虞侯枉顾律法,贬为六品训练官,鞭笞三十,以儆效尤!户部尚书陆伯庭身为尚书却勾结朝臣欺上瞒下,罚俸一年,日后若再有欺上瞒下,你们二人这官都不必再当!”
这已是开恩。
陆伯庭自是跪下谢恩。
可萧业却没有丝毫反应,眼见赵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怕惹怒天子再受瓜落,陆伯庭连忙伸手扯了扯萧业的袖子……萧业这才回过神,他僵持半晌,最终还是俯首跪拜,额头触及冰冷地面的时候,他紧握双拳,闭着眼睛,哑着嗓音,艰难吐出几个字,“微臣领旨,叩谢……圣恩。”
赵乾见他应允,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他懒得再理会他们,说完便起身离开了。
群臣连忙跪送天子。
等天子走后,群臣看了一眼还跪在那边不曾起来的萧业,也没说什么,结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