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从额角滑落到脸颊。厉锦五脏像被烈火焚炽般痛苦,接连半个月强行输送大量内力到宋情体内,如今他自己身体已经受不住,在发出强烈的抗议。
他很想,很想再继续替宋情续命。可此刻,他真的累到连手都抬不起来。任由宋情替他擦拭嘴角的血,厉锦一双狠厉的眼涌现浓浓的哀伤。
比起他的无能为力,更让他心如刀割的,是眼前这人求着自己别再救他。
“为什么?你就一点也不想活下去?留在我身边,对你来说就真的是折磨?”
说到最后,他嘴角忍不住再次溢出鲜血。
宋情的手一滞。他抬眼看着厉锦,目光异常复杂。“厉锦,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没有可能,你知道吗?”
他与他的相遇,皆因温玉轩。
这段日子,厉锦原以为自己对宋情任何狠心绝情的话都已经不再有反应,可眼下,他的心还是微微痛着。
“我知道,你是因为觉得亏欠了我爹,才想尽办法救我,甚至与我双修助我恢复功力,但是——”
厉锦吃力地捉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宛如掺着他的血,问道:“现在跟你在一起,跟你拜堂、与你同床的是我!我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我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就没有一刻觉得快乐,想活下去?”
“厉锦……”宋情睫毛扇了扇,目光凝视着眼前这张脸,他张着唇,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过了片刻,他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哑着声道:“我的身子已是回天乏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不!”厉锦哑声低吼,他不允许宋情死,绝不!
“我说过,我一定会救你的!你不会死的,我不准你死!”
嘴里喃喃着这些话,厉锦推开宋情,吃力地下了床。饶是宋情想留住他,厉锦也踉跄着冲向门外。
厉锦找上了胡明。可胡明现在也是束手无策了,暖玉床加上厉锦的内力,这本就是一个胜算不高的赌局。
如今,内力已是天下第一的厉锦都撑不了几天,更别说其他人了。
胡明跪在厉锦面前,坦言他真的已经没办法了。
厉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胡明房内出来的,他独自一人坐在幽冥教的大厅内。红烛燃成泪,天边泛白,当第一声鸡鸣传来时,厉锦心中突然生起巨大的恐慌。
天亮了!
他猛然起身跑到贴着红色“囍”字的房内,房中那人正被何素扶着起来。厉锦一颗心正放下,可触及那人苍白的脸时,他整个人霎时全然僵住。
才一夜……
昨夜他支撑不住,没办法再渡内力给宋情。这才不过三个时辰,昨天脸色红润的人,如今已如将色之人般惨白。
他一来,宋情与何素都望着他。厉锦连连后退几步,随后像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如逃兵般离开这儿。
“尊主……”何素一开口,眼中的泪便忍不住了。她无数次祈求上苍,厉锦能够救回宋情,这两人能够有个好的结局。
可是……
“傻丫头。”宋情轻轻替她抹去泪水,“我早就应该死了,能够苟延残喘这些时日,足够了。”
“可是尊主,我舍不得你!”何素哽咽道,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大。厉锦曾让她以为,宋情真能活下来,她可以一直服侍他。
“还有,厉教主,他那么爱你,你要是不在了,他如何受得了?”
经过这段时日,已经没人再怀疑厉锦对宋情的爱。若不是爱到骨子里,一个堂堂的魔教教主,为何会疯了似的将身上所有内力全部渡给宋情?
只可惜,就算他愿意牺牲自己所有内力,也是无力回天……
“厉锦……”念起这两个字,宋情心中莫名蛰疼一下。可是,他压下所有情绪,只是轻叹。“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所有的喜悦,所有的悲伤,都会随着他的死而成为一段记忆。没有谁会永远爱着一个人,他是这样,厉锦……也会是这样。
*
宋情以为厉锦就此放弃了,可谁料到,魔教教主想出更疯狂的法子。他自己向整个江湖发出英雄贴,只要愿意到幽冥山替宋情疗伤者,他愿意赠予重金酬谢。
这英雄贴一出,整个江湖为之沸腾。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即便有人主动上山,愿意献出内力。厉锦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一位内力深厚的剑客。
可惜,这剑客的内力一到宋情内力,却遭到宋情体内真气反噬。莫说这剑客帮不了宋情,甚至当场便引起宋情体内真气萦乱,害得他又是吐血昏迷。
厉锦一怒之下,当场便想要了那剑客的命,幸得王晋苦劝,那剑客才侥幸逃出生天,捡回一条命。
英雄贴一发,还引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云烟宫宫主曲洛歌。
厉锦见到曲洛歌时,像是溺水者遇到了浮木。之前所有的恩怨烟消云散,如今他只盼着与宋情师出同门,一脉相承的曲洛歌,能救宋情一命。
曲洛歌这才知道自己师父原来已是命悬一线,他自然也是救人心切。然而,他的内力进到宋情体内,虽然没有遭到抗拒,然而却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至此,胡明断定,这世间能以内力替宋情续命的人,也只有练过夺舍大法的厉锦。
可是,厉锦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不顾所有人劝阻,他不要命似地将所有内力渡与宋情,从天黑到天亮,足足四个时辰,在他已气衰力竭之时,终于宋情紧闭的眼皮微微颤了颤。
“厉……厉锦……”
听到细若蚊蚋的叫唤,厉锦大喜过望,他扳过宋情的身子,果然见到人已经苏醒过来。
“你没事了?”
“我……”宋情声音极度虚弱,可男人的样子撞进他眼里,却让他心头骤然一紧。
他抬起手,这么简单的动作,他却做得极为吃力。手抚上男人垂落在肩侧的头发,宋情目光微动,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的眼,“你的头发……怎么会这样!”
厉锦今年不过二十,正是大好年华。两次缠绵,宋情曾触碰过他那头黑色长发。粗、硬,像极了这人的性子,桀骜不驯。
可如今这发夹杂了些许灰色,变得黯淡无光,宛若四五十岁的中年人。
厉锦余光扫过自己的头发,也是微愣。
宋情很快便知道一切原由,他笑了,眼底却泛起水光,“你真傻。”
傻吗?
厉锦握上他的双肩,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你不也是?我们俩,天生绝配。”
目光凝视着眼前头发半白的男人,宋情像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看清这张脸。
他没有开口,只是默默用视线描摹着眼前的男人。饱满的天庭,锐利的眉眼,挺拔的鼻,单薄的唇……
过了很久,他才向厉锦提出请求:“你……能不能带我去个地方?”
宋情想要去哪,厉锦如何不答应?只是,当听清他说的地方后,厉锦全身僵住,心,像被刀割了一下。
鲜血淋漓。
宋情要去的地方,是温玉轩当年病逝的那间屋子。
温玉轩是死在幽冥教的。当年宋情赶来见他最后一面,本想带着他的尸首回云烟宫,可被厉剑秋阻止了。
厉剑秋只需搬出一个理由:她是温玉轩的结发妻子。宋情没办法从一个妻子的手中,夺过别人的丈夫。最后温玉轩葬在幽冥山,厉剑秋死后也与他同葬于一处。
或许,在温玉轩死后,厉剑秋也知道,是自己亏欠了自己温柔善良的丈夫。
厉锦说不清自己是用如何绝望的心情,抱着宋情来到温玉轩生前的屋子。这里自从他娘厉剑秋死后,便一直关着,偶尔会有人来打扫。一推门,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房内一切摆设还停留在当年的模样。
他将怀里的人放到床上,眼睁睁看着宋情环顾四周,露出感伤的神情。宋情说:“师兄,真是天意。当年你在此长眠,如今,我也要死在幽冥山了。”
听到“死”这个字,厉锦指尖微抖,他正想开口,宋情却朝他笑了笑。
“厉锦,你我心知肚明,我不行了。”
“不……”厉锦吐了这个字,声音不自觉哽咽。“我还可以的,你让我救你,我——”
“没用的,”宋情抚摸他已夹杂着灰白的发,眼底流露出惋惜,“你已经尽力了。厉锦,你的人生还很长,没必要为了我赔上一辈子。”
倘若厉锦此刻还执意要将最后一分内力给他,那他也会就此成为废人。
“你是幽冥教的教主,你身上,还肩负着整个幽冥教,数百号人都唯你是从,你要舍弃他们,舍弃你祖父,你娘留给你的基业吗?”
就此收手,只需静养上一段时日,厉锦很快又会恢复功力,他还会是那个举世无双的天下第一。
宋情摸上他的脸,用着赞叹的口吻,说:“其实,你一点都不像师兄。师兄的眉不会像你这么长,他也不会这么凶地看着别人,更加不会蛮不讲理,威胁我。”
“别再说了,”厉锦双拳握得死紧,“我知道你喜欢的是我爹,可是,你就当是为了我,别死,好吗?”
说到最后,连厉锦也未发现他的语气卑微得可怜。他在求着宋情,求着宋情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