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没捷径,就是得练,春信安安心心练,没太多旁的心思。她喜欢画的。
旁边还有一家纹身工作室,老板是个男的,长发,高高瘦瘦,身上大片刺青,店门口闲闲一靠,整个一活招牌。
但他不做小图,收费贵,平时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有一次倒垃圾被男人堵在巷口,他两手插兜歪头笑,“你跟我,你带你换地方,我教你真本事。”
男人住在隔壁楼上,每天都看见她坐在窗前练习,确实是看上她了。
春信摇头,“不去。”
他撩起衣袖,又扯着领子给她看,“知道啥叫技术!”
“耍流氓啊你!”春信推开他,目光仍不住在他皮肤上图案流连。
男人笑,“凑近点看,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刺青,再看看张淑芬那些小野花小蝴蝶,知道什么叫差距。”
话音刚落,抬头就看见张淑芬叉腰站在门口骂:“汤一辰,你贱不贱!”
春信慌忙跑走,汤一辰无所谓耸耸肩。
张淑芬扯着她胳膊把她拽回店里,“他跟你说什么?你别忘了是谁收留你,给你吃给你住,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我没去,我没理他。”春信脖子一缩就进了厨房,“我做饭了。”
晚上关了店,趁着天还没黑透,春信回到楼上小窝,刚摆上画架,抬头看见对面楼里,汤一辰在窗口安了三根日光灯管。
她忍不住笑,汤一辰推开窗,“张淑芬不舍得给你用电,我舍得,我给你安三根灯管,你跟不跟我走?”
春信还是摇头,她都闹不明白他,“你到底为啥呀。”
她不太敢接受别人的好,她想不通她哪值得。
汤一辰靠着窗框,点了根烟,举起手给她看。
他拿烟的手抖得厉害,跟得了帕金森似的。
“我看人眼光准,你以后肯定有出息,别把眼睛弄坏了,我就是没遇上个心疼我的师父。”
“那你手抖还怎么做图?”
他吐出个烟圈,上下嘴皮一碰,觍着个脸不知道啥叫害臊,“靠毅力克服。”
春信满脸嫌弃,他话锋又一转,“所以得找个徒弟继承我的衣钵,多少人想拜我,我都不收,你竟然拒绝。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春信翻了个大白眼。
汤一辰是诚心的,但春信实在没办法,她一个人背着行李偷偷离开家,来南州在汽车站差点给人骗了,是张淑芳救的她,也是张淑芳收留她,带她入行的。
“谢谢你。”
但除了谢谢,她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人不能忘恩负义。
汤一辰叹了口气,慢慢抽完那根烟,转身走了,走时也没关灯。
跟雪里有大半年没联系,这期间春信已经开始做些小图,张淑芳也给她分成。
汤一辰那样的人,不会一直呆在这里,他带着机器准备搬家了,春信站在大门口冲他招手告别,张淑芬坐在掉皮的黑色沙发上抽烟。
货车开到门口,汤一辰摇下车窗,两指夹张纸条递过来,留下了联系方式。
春信回头看了一眼,张淑芬已经不在沙发上,她才举手接过,叠好,小心揣进裤子口袋。
第二天张淑芬早早就来了店里,给春信拿了一千块钱,“你走吧,跟汤一辰走,以后好好学。”
张淑芳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就是混日子,你还年轻,去跟他学东西吧。”
“那你呢?”春信问。
张淑芬“哼”了一声,“还用你操心?等这片拆了,老娘摇身一变成富婆,早拿钱出去潇洒了。”
春信嘴一瘪就要哭,“那还挺好。”
“那肯定好,所以我得赶紧把你打发了,小累赘一个,耽误老娘钓凯子。”
春信流着眼泪去厨房给她煮粥,张淑芳还站在外面骂她,“以后到外面别傻了吧唧,给人骗,小家子气气的,眼泪多得很,是不是要把我厨房给淹了?
“一天就哭哭哭,高兴也哭,不高兴也哭,晦气得很。”
“你那个朋友不找你,你也别理她了,硬气点。”
春信哭得更厉害。
张淑芳拿她无招,端着粥碗,“整我是不是,粥齁咸,肯定是你偷偷把眼泪滴进去,一天天就是爱哭,招人烦。”
收拾好行李,走的时候,春信没忍住说:“芬姐,你跟我奶奶一样。”
张淑芬颧骨很高,瞪着眼睛,一脸刻薄相,声音又尖又细,“怎么着?”
春信提着她给的黑色大皮包,里面装满了书和练习册,用力往肩上一甩。
“她也特别爱骂我,但我离开家之后,又想起很多她的好,我可以理解她。其实她很好……我谁也不恨,我觉得现在特别好,我会好好活着的,我会回来看你的。”
“滚滚滚,老娘风华正茂!谁是你奶?!”张淑芬提扫帚把她撵出去。
出门的时候风好大,初春时节,香樟树新叶吐露,老叶掉落,铺满了人行道,风一刮漫天飞,春信站在树下使劲挥手。
她穿一件米白色旧毛衣,蓬松卷发被风吹得狂舞。她笑着大步往前走,以为自己从此顺风而行,扶摇直上。
张淑芬远远看着,抹了一把泪,“肯定是被你这个瘟神传染了。”
汤一辰知道张淑芬肯定会放她走,张淑芬确实也让她走了。
他们都相信,苦难终究远去,她肯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但之后汤一辰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她的电话,忍不住回来找,当然是没找到。
尹春信没活过那年冬天,他们找不到她,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不过是浮萍落叶,堆积在沟渠腐败,终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