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他看见自己前方虚无的黑暗,脚下的路一直没有尽头般地往前延伸，他茫然而又机械地前行，却像是原地踏步,无边的黑暗中忽然响起细碎的啜泣声，渐渐变大,变成撕心裂肺的惨叫。
一缕光似乎出现在尽头,将幽冥的黑暗照亮,亮光中有两个人影痛苦地蜷缩着,痉挛的身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诡异蠕动,似乎有无数恐怖的东西在皮肤底下孕育游动。
头发花白的老者牵着面色冷峻的孩童,将枪放在他手里,轻声说：“这就是被异种寄生的人类，杀了他们，也是替他们解脱,孩子,去吧。”
他握紧枪托,将枪口转向,对准已经发不出声音的他们。
他们睁大异变的双眼，里面充斥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痛苦、怨毒,他们拼命摇头，死死将头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砰砰作响，可当他们看过来时，看清他的模样时，他们忽然不动了。
眼里里流露出他看不懂的神色与情绪。
“动手吧孩子。”苍老的声音催促他。
他动手了。
动作利落的两枪,正中眉心，痉挛抽搐的身体彻底不动了，大片墨黑从他们的身体下蜿蜒，仿佛盛开怒放的彼岸花。
“好孩子。”苍老的声音带着赞赏。
光亮消失，所有画面消失，他茫然站定，胸口很凉很凉，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口破开一个大洞，从前望到后，好似有无声无息的风从中穿过，带来无边的凉意。
空无的胸腔却突然亮起莹润白光，一根小巧纤细的肋骨横亘，它慢慢从他的身体里移出，移至半空，翩翩化作一道轻盈身影，少女提着裙角俯身凑近他，漂亮清透的墨蓝色双眸弯成月牙。
“陆也，哭鼻子了哦。”
“没有。”他看着她身边萦绕的光点，她像精灵一样，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他心里升起恐慌，忙伸手去拉她，却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很小很小，他只牵住了她的裙摆。
她笑着任由他牵着，不再说话，盈盈双眸安静地看着他，似是带着安慰和鼓励，又似带一些有趣好玩，好像在说：怎么没有？
他别过眼睛，想说什么，目之所及，她洁白如云朵的裙摆染上刺目红色，一直往上蔓延，血色将她包裹，她拉回他手中的裙摆，身体急速往后退，行走间露出她被刀锋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身体。
“不要。”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疯狂追上去，血色更浓郁了。
“……”她平静地对他做了个停止的动作，目光古井无波，然后又笑开了。
“来不及的，”她轻轻地说，“我所在的时代，没有你。”
她往后退的身体愈发快了，无论他如何拼命追赶却依旧差一点，在他的手指即将触摸到她时，血色暴涌，瞬间将她的身体吞没，徒留他的手指停滞在半空。
“奇奇！”
“风奇奇！”
黑暗中的他厉声怒吼，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却在某个瞬间毫无来由地心悸，虚无的胸口传来绞痛，他的身体猛地一坠——
安静躺在床上的人猛地坐了起来，守在床边的楚宁天吓了一跳：“司长！”
陆也全身再度缠满绷带，因他突然坐起，将连在身上多处医用物品扯断，楚宁天连忙过来扶着他，想将他重新扶下去躺好。
“您刚做完手术，不宜起身。”
腰上的血洞已经浸出血液，将绷带染得鲜红，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陆也急促的呼吸，他略略平复沉闷跳动的心脏，肋骨发出淡淡暖意，那暖意顺着血管裹住全身，令他冰封般的身体渐渐回暖，也让凝滞的意识重启，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
“什么时候了？”他沙哑着开口。
“凌晨四点半。”楚宁天说着打量他的脸色，忍不住道，“您、您先躺下……”
陆也没理会：“怎么是在你在这？秦柯呢？”
他在昏迷之前，告诉过秦柯，手术结束后除了他之外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异种是您和秦上校一起击退，您受伤太重，手术结束后，秦上校便去处理后续事宜了，他让我过来，并叮嘱我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您。”楚宁天解释。
陆也看了他一眼，欲翻身下床，却牵动身上伤势，其他的伤倒还好，只是腰腹洞穿伤不是小伤，他动作一滞，差点栽倒，好在手撑在床边稳住了。
“司长，您真的没事吗？”楚宁天无比担忧地看着这一幕，肉眼可见陆也的情况不太好，他连续受的伤太重了，随便换另一个进化人类早已经死了，这种时候应该安静躺在床上养伤，怎么醒过来就非要下床，可他又深知陆也行为处事，根本不敢说什么阻止的话。
“您有事的话可以吩咐我。”他低低道，想再加一句您可以相信我，但最终还是没敢说出来。
陆也掐了下眉心，将扯动伤口带来的痛意生生掩下：“我要回1022。”
楚宁天愣了下才反应过来1022是陆也租在拾荒区的那间房，他不明白陆也既然不想待在医院，理应回裁决司长专属的房间，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租在拾荒区的房间，但他什么也没问，只迟疑两秒后，道：“我马上去安排。”
然而他刚转身就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等等。”
“司长？”他小心回头，看到男人倚在床头，白炽的灯光下，一半五官没入阴影，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只能听到他淡淡的声音，“算了。”
楚宁天只好站在原地，想了想：“您饿了吗？我去为您准备一些吃食。”
陆也：“不用，去休息吧，不必守着了。”
顿了下，又补充：“把通讯器给我。”
楚宁天拿出通讯器放在床头柜，满怀忧心地离开病房，他当然没有听从陆也的命令离开，而是悄悄坐在病房外不远的等候椅上。
基地遭到超大型异种入侵，对方虽然被击退，但没有死亡，而且对方还会喷火，这种会异能的大型异种是不是诞生了很多？如果有很多，人类该如何抵御？它们会不会大规模入侵基地？
超大型会异能的异种来一两头基地还能抵抗，来一群？
呵。
人类毁灭吧。
这些消息对人类来说绝对算不上好消息，基地高层忙得焦头烂额，人类存亡之际没有人能腾出时间在这个时候过来“看望”受伤的陆司长。
他们巴不得不要打扰陆司长养伤，期望他快点愈合伤势。
……
陆也握着通讯器，目露迟疑。
小家伙这个点应该睡得很香。
他提前给克迪尔转了积分，又叮嘱了对方，有克迪尔在，小家伙应该没什么问题。
然而刚才的噩梦让他心绪难平。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强大的自制力抑制住他想要拨通通讯的冲动。
把她接回基地只是第一步，接下来需要让她拥有合法身份，在这之前，不能因他的关系，让其他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等到拥有合法身份，她的存在就不用遮掩了。
先前他用流浪者号的检测工具扫描过风奇奇，没有异常，其实可以让她走正规程序——她自己进入基地，检测，无异常，申请入住基地。
此前她并没有来过基地，新入住的民众需要进行重重审核，然而她一个没有进化基因的普通女孩，独自一人从荒野来到基地，又没有在其他基地入住过的记录，说明她一直住在荒野。
一个普通女孩一直独自生活在荒野，穿过异种密集区，平安来到基地……这可能吗？
这种异常足够引起基地高层重视，届时裁决司、研究院、城防队都将对她进行严格调查，按照流程她会被研究院带走。
所以陆也只有先把她带进基地，再由他替她准备合法身份，以他裁决司长的身份作弊，相对来说简单得多。
回来的两个月时间他已经开始准备风奇奇的身份信息，但要成功拥有相当于通行证的身份卡，建立她真实的正常档案，最重要的一点需要绑定她的基因细胞。
他没有风奇奇的基因细胞，只能等风奇奇回来才能做最后一步。
轻轻的一声“咔嗒”，病房门被推开。
“看什么看！”秦柯依旧是之前那身衣着，衣服上残留血迹和泥迹，头发乱糟糟的，“你丫倒好，双手一摊睡死过去，累得我跑上跑下，现在才能喘口气，困死老子了。”
一通抱怨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然后将裹在怀里的一样东西扔过来。
奇异的香味顿时弥漫整个房间。
“你可真是好福气。”那语气又酸又没好气，“我要也能捡回具小白骨，多好。”
陆也彻底无视了他。
他的视线落在那包东西——一个包好的纸袋，有几处地方被油渍浸湿，他将封口拉开，他看过文明时代的很多文献，认出这是一个在文献里记载的煎饼果子。
秦柯瞅他那样，重重“哼”了一声：“小白骨特意给你留的，还给你炖了一锅汤，不过炖糊了。”
他拍拍自己肚子，相当委屈地说：“进了我这儿。”
陆也幽幽的神经直勾勾地转了过来。
“干嘛干嘛！你吃煎饼果子，我吃糊汤！我还替你跑腿，谁冤啊！”秦柯那叫个气。
想想也是，陆也点点头，收回视线，咬了口已经冷下来的煎饼，满口生香。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动作顿住：“奇奇还没睡？”
“我走的时候还没有。”
秦柯解释。
陆也手术结束没有问题后，他就去忙了，一直到凌晨才松口气，先是联系楚宁天得知陆也还没醒，然后想起小白骨，还没告诉她有关陆也的情况，于是只好任劳任怨地联系风奇奇。
结果那边背景音传来噼里啪啦的诡异声音，联想这位的特殊身份，秦柯当即心中一咯噔，赶紧询问，得到对方回答：“炖汤呢。”
秦柯：？？？
大半夜炖汤？？？
宿舍区里便宜的多人宿舍是集中供电，公共卫生间，并且不提供燃气——正常情况下，住多人宿舍的也没有多余的钱购买新鲜食材自行蒸煮，然而这才是大部分民众的住宿条件。
但是单人宿舍称得上宿舍区的VIP，单独供电供水供气，除了每个月租金高之外，用这些都需要额外支付费用，所以才能满足风奇奇大半夜的炖汤。
“陆也怎么样？”风奇奇才没想那么多，“我给他炖汤补身体呢，你现在过来拿。”
她理所当然地指使秦柯跑腿。
秦柯摸摸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只来得及喝过一管营养剂的肚子，想起鱼汤的鲜美——他认为风奇奇的炖汤是把那条带回来的shā • rén鱼给炖了。
行吧，跑腿一趟也能顺便蹭点吃的。
他就去了。
然后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糊味，风奇奇一脸云淡风轻地对他说：“火候没掌握好，不小心煮糊了，应该还能吃，你要不嫌弃，试试吧。”
炖汤用的排骨糊了不少，但秦柯是真饿了，还是将焦糊排骨一扫而尽，等他吃完，风奇奇才拿出造型完美漂亮并散发浓郁香味的超豪华煎饼果子：“这个给陆也带过去。”
“………………”
好歹自己吃的是肉。
秦上校这样安慰自己。
“我顺便取了她的基因细胞，”秦柯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针管摇了摇，“不出意外，明天她的身份信息就可以搞定。”
“至于那个宋时钦……”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他不是2号基地的吗，把档案转过来就好。”
“不过，”秦柯神色严肃起来，“他和小白骨不同，各种仪器检测小白骨都发现不了她的异常，在别人眼里，她就是货真价实的‘普通人类’，但宋时钦体内感染的异种基因太明显，检测器轻而易举可以检查出来，即使有身份卡，他也不能在基地随意行走。”
“他要被发现，梅婉音可不介意多一个深入研究对象，你确定让他待在基地？”说着又压低声音，“其实他确实是个不错的研究对象，与异种融合，保留人的意识，又有异种的习性……如果能从他身上找出人与异种‘和平相处’的方法，对人类来说不失为一个好消息。异种进化出异能，人类也能进化出属于异种的‘异能’。”
“你应该明白，异能异种的出现意味着什么。”顿了顿，秦柯抬手捂着眼睛，声音疲惫压抑，“今天基地遭到入侵的同时，2号、3号基地也被入侵了，传来的消息，入侵的异种虽然没有异能，但同样十分强大，等会儿我把视频传给你。”
“我怀疑……这只是它们的一次试探性攻击。”
1号基地因为陆也及时赶回牵制，然后在秦柯地配命下击退三头异种，损失还在可承受范围内，而2、3号基地损失惨重。
陆也没有说话，沉默地将煎饼果子吃完。
秦柯靠着椅子，已经陷入沉睡，似乎刚才的那些话，只是他的梦话。
他将纸袋叠好，拿起床头柜装满水的水杯喝了口，起身来到窗边，夜幕笼罩之下，隐约可见黑暗深处的星星点点，那是基地外面监视的灯塔。
看了好一会儿，他拨通留在1022宿舍的通讯器。
几秒后，通讯那端响起熟悉的清脆嗓音。
“谁啊。”
“是我，”他嘴角忍不住上扬，好像她的声音一出现就驱散秦柯那番话带来的沉闷现实，“文明时代的煎饼果子果然很好吃。”
“你醒了！？”风奇奇的声音猛地扬高，紧接着变得洋洋自得，“你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嗯，奇奇很厉害。”
毫无意外，他听到女孩快乐的笑声。
“对了，”风奇奇想起克迪尔哭唧唧的样子，“我把小胡子的钱花光了，你补给他啊。”
“好。”他说，“明天你的身份卡应该能拿到，有了身份卡，很多地方你都可以去玩了，让克迪尔陪你一起。”
风奇奇听出不对：“你不回来啊？”
“哦，你是要去当那什么城主？这么大个官耶，不错不错。”
男人手臂肌肉微紧，明白估计是克迪尔对她说了这些情况，他道：“……你想我去当城主？”
“不关我的事啊。”风奇奇轻哼，“这得看你自己想不想，我可不给意见。”
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了句：“你要是不想当城主，那个城主老头总不能把枪架在你脑门上非让你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