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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果核之王(十七)(1 / 2)

原来泪水是滚烫,拉珀斯想,像岩浆,像星火中蒸腾烟气。

人鱼生涩地环着江眠,一贯用来扼杀猎物臂膀,第一次尝试着保护。他又慌张,又不解,小声问:“为什么,哭?”

他像哄幼崽一样,笨拙地轻轻摇晃了几下,差点用壮硕胸肌淹没江眠脸:“不哭、不哭……”

凑近了看,人鱼皮肤上不仅没有毛孔,而且覆盖着细闪透明鳞纹,不用强光聚焦,他们也是天生发光体。江眠知道,那些最为辉亮部分,其实是分泌出油脂,这有利于人鱼在海下进行长途跋涉。

但在遇到拉珀斯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鱼身上,会散发出如此洁净温暖香气,像雨后花国,像渗透了阳光湿润沙滩……像蔚蓝大海本身,令他昏昏欲睡,身心松怠。

江眠流着眼泪,含糊地说:“因为我救不了她……”

“没人能救她。”拉珀斯近乎冷酷地说,“消解开始,就不能结束,只有,亵渎行径,值得最严厉刑罚。”

人鱼没有道德观,或者说没有普世道德观,即便有,他们遵循也是简洁直接,如蛮荒一般古老朴素法则。倘若拉珀斯在听了这桩往事之后,于研究所内大开杀戒,那也不是要替未曾谋面同类报仇雪恨——他一样有笔账,要和这群陆民算——而是因为此地人类罪行,他们竟敢玷污灵魂伴侣铁律,囚禁一位人鱼,阻挡她与死去爱人重聚。

但是……

他转向江眠,他小小,脆弱珍珠。拉珀斯简直没法想象,他到底哪来力量,哪来勇气?为了支撑陆地生活,他鱼尾退化成了两条腿,没有感应洋流鳍,也没有保护内脏鳞……他只是个流落幼崽,目睹了人类对同类暴行之后,却不知害怕,反而一意孤行,朝着最危险方向去了。

六年前,同他一般大小崽子,还在成年人鱼庇护下嬉戏打闹,去往任何一个海国领地,都能受到陌生长辈悉心照料。江眠呢,又在面对什么?

拉珀斯低头望着江眠:“可你,释放了她灵魂,给她自由,让她不必在垂死中受辱。”

“你太好了,”雄性人鱼敬畏地低语,“太完美了。”

江眠泪痕还未干透,脸已经红了,他拘谨地说:“这不是值得夸赞事。”

“是吗?”拉珀斯诧异地问,“如果我偏要夸呢?”

脸上红晕逐渐蔓延到了耳朵,江眠讷讷地说:“那我、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两双眼睛动也不动地对望了片刻,江眠破涕为笑,轻微地晃了一下,示意拉珀斯松开他。

哪怕隔着衣料,要命热度还是源源不断地渗进来,几乎像蒸笼一样,要把他全身蒸透了。然而,熟读肢体语言雄性人鱼,此刻便如一个只会傻乐瞎子,对其视若无睹。

江眠没办法了,嘀咕了一声“真粘人”之后,倒也不做他想,低声问:“那你之后要怎么办,替红女士复仇吗?”

“复仇,”拉珀斯重复了一遍,可以,这是个很好借口,“是,我们得等六天,我要看到,幕后主使。”

江眠往上瞥了一眼,忧虑地问:“那研究所其他人呢?”

“照常,生活,”拉珀斯微笑,“像以前一样,但不会再欺负你了。”

江眠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道:“是啊,以前日子真糟糕……但他们毕竟不是你,不是我朋友。”

朋友?拉珀斯睁大眼睛,睑膜完全退到了眼球边缘,耳鳍也蔫蔫地耷拉下去,只是朋友?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朋友,好吧,朋友,这个定位也不是不行……

“不过,如果你要处置始作俑者,那法比安就暂时不能死。他是这里负责人,到时候执行官一定会首先接见他。”

听到江眠话,雄性人鱼失魂落魄地回答:“好,听你。”

看着他无精打采神情,江眠愣怔:“他不会……已经死了吧?”

拉珀斯老老实实地回答:“你说,他还有用,那他就,没死。”

当然,也只是没死而已。

他松开环着双臂,沉进水底,去察看江眠小腿状况。

混血人鱼退化情况稀少无比,但并非缺少记载。江眠已经在陆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拉珀斯猜测,以“消毒剂过敏”为缘由,阻挡他过多接触用水人,大概率是江眠养父,那个名为江平阳雄性人类,目就是为了避免江眠生出人鱼特征,掩人耳目。

依据研究所大环境,这未尝不是一种保护手段,可惜,拉珀斯绝不会感谢他。江眠,江海里沉眠,那个人类为养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又怎会不知晓他来路?

小偷、贼、窃取幼崽和伴侣强盗,庆幸你死得过早,而江眠又毫不知情地爱着你吧。倘若我到了这里,而你还活着……

拉珀斯摆荡尾鳍,温柔地轻触江眠踝骨,那里应当是最容易开始长鳞地方。

……恐怕你下场,只会比名叫法比安陆民好一点。

他浮出水面,热切地仰望江眠。

“要不要,吃东西?”

狩猎冲动,早已从头满涨到他尾巴尖儿。珍珠饿了,饿了很久了,他能感觉到,因此体内每一根骨骼,都开始在喂食本能中战栗。拉珀斯又想起他们初见,那时江眠捏着滴血粉白色生鱼,眼睫微颤,神情幽微而茫然,同朦胧目光交织成不自觉渴盼——他需要这个,需要新鲜血食,需要咀嚼大块生肉,需要伴侣引导,让萎缩隐藏已久人鱼器官二次发育。

江眠被这个问题转移了注意力,他问:“我还不饿……你想吃什么呢?”

“鱼,新鲜鱼。”拉珀斯发出诱惑低喃,“又嫩又脆,鱼肉,咬起来多汁,是嫩;鱼骨,嚼起来弹牙,是脆……我想吃鱼,你想吗?”

江眠吃了一惊,不知为何,听了这话,他下颚发酸,唾液也一下大量分泌出来。他急忙捧住自己侧脸,慌张地瞅着拉珀斯。

“我不饿!”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才吃过中午饭,而且,我对生鱼肉也过敏,真!我大概在五六岁吃过一次,结果上吐下泻,病了几天才好,然后就再也没吃过生了,牛排都得吃十分熟。你饿了吗,我去给你找点吃?”

拉珀斯眼睛慢慢睁大,他竭力维持着笑眯眯无害表情,实则双手成拳,掌心尖甲暴突,快把一口獠牙碾碎了。

五岁、六岁……那时候江眠还太小了,以至于事情发生时,他根本无法意识到,这是一场有关于缓慢改造酷刑。

珍珠,你真是又可爱、又动人……但是你越可爱,就显得偷走你人类越卑贱、越可恨。我会报复,并且这报复不会如雷霆般浩大迅猛,而是极尽绵长恶毒之能事——哪怕为此丧尽君王坦荡光明威仪,我也绝不善罢甘休。

江眠似乎又听到了实验站上传来轻微骚乱,他再次抬头张望,只是和上次一样,仍然是什么都没发现。

“奇怪……”他蹙起眉头,纳罕地嘀咕。

·

是夜,江眠睡在房间里,这是他自己小房间,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失眠,没有夜惊,也没有被手脚上镣铐折磨,冷热交替、难耐不堪地从噩梦中醒来,他睡得安稳极了,连呼吸都甜丝丝。

梦中鸥声清越,青天无垠,一线雪浪叠着一线星,江眠置身梦中,唇边忍不住就旋出了笑涡。

脸颊边忽然吹来一阵微风,裹挟着走廊上消毒水气味。

……门开了?

江眠睡得迷迷糊糊,眼皮稍一动弹,却嗅到了另一股熟悉且温暖气息,犹如海风流连。

“拉珀斯……”他喃喃地叫了一声,没有回应,唯有若有若无歌吟,在他脑海里荡彻徘徊。模糊梦境更加清晰了,他在梦中看着折射下海水阳光,千丝万缕,汇聚成星河模样。

海浪在身后波涌,将他洁白细腻裸背轻柔地推起,江眠吃力地转头——腥甜香气,在脸前粘腻地萦绕,犹如条条凉滑阴柔细蛇,它们狡猾地钻进鼻腔,深入脑仁和腹腔,在那里吐出罪孽、香滑蛇信,咝咝舐过江眠梦境,江眠胃袋。

江眠身体不由抽搐了一下,他情难自禁地张开嘴唇,唾液正在浸泡他舌头,他胃也干巴巴地揪成一团,发出饥饿哀鸣。

虽说他晚饭没吃多少,只是一碗清粥,一碟面点,不过,那已经是平时正常饭量,再多一块馒头,他也是塞不下。

可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好香啊,真好香……

他想醒,然而眼皮却重逾千斤,沉沉地粘在一起,要一个深陷睡梦人控制肢体,想来亦是不现实。江眠吃力地转动脖子,急于摆脱身不由己姿态,抓住那香味源头,就往嘴里狠塞。

他挣扎了好几下,意图在荡漾海浪上翻过身,结果都不得其法,稚拙得像一只翻倒在沙滩上小海龟。偏偏浓香离得如此之近,就在他鼻尖上擦来擦去,江眠抿紧嘴唇,又急又气,忍不住可怜地呜咽了一声。

“嘘、嘘……”一堵特别暖和,特别坚实浪墙急忙挨过来,小心地环着他,并且把一块凉凉东西送到他嘴边,“吃吧,都给你吃,吃了就不饿了……”

冰凉液体滴进唇缝,沿着干燥唇纹渗开,江眠急切地舔着,很难说那究竟是什么味道,腥气浓重、滋味咸涩,仅有一点甜意,隐藏在腻人油脂口感之后……它并不如闻起来那么美妙,但它仍然如同药引,点燃了他熊熊燃烧脏腑。

江眠在睡梦中张口撕扯,他像野兽一样呲牙,尽情拖拽着软嫩食物——也许它是生肉,也许它是神谕赐下甘霖,是幻梦中诞生完美佳肴。他发狠地咀嚼,用舌头榨出洁净血汁和膏腴肉油,如同饥饿了数十年灾民一样狼吞虎咽。

天啊,他收回刚才想法,一个令人耳目一新世界出现了。他味蕾重获新生,咽喉剧烈地鼓动,眼球亦在眼皮下快速地乱颤……江眠吞吃,饥不择食地吞吃,此刻若有灯光照耀,那么旁观者定能看到,不光他嘴角血液横流,齿列亦被赤猩肉汁染得红白交加,本就嫩红舌尖染了血,此时简直剔透得发光,在绯艳,开合嘴唇后若隐若现。

那张素日里秀美温柔面孔,此刻眼皮紧闭,五官却深埋在满足和强欲交加喜悦当中。无论叹气、喘息,他都无法抑制喉间迸发出细小笑声,扭曲得令人后背发寒。

自然,唯一一名能欣赏这幕看客是不觉得扭曲,拉珀斯缓缓地游动鱼尾,将青年笼罩在大片非人阴影之下,眼神中饱含欢欣和宠爱。

人鱼抹掉滴流下嘴角,快要坠进发丝和衣领鱼血,再把指节吮吸干净,哄道:慢慢来,别噎着……可怜,你饿坏了,是不是?

是、是,我饿了,我饿坏了!

江眠想大声承认,想对全世界大喊大叫饥饿感觉有多么糟糕,可惜他生不出第二张嘴愿意为他做这事——江眠正在进食,全心全意、专心致志。

汁水和肉块混合口感又鲜又嫩,混合醇厚脂肪,丰腴得可以在牙尖上弹起来,好;月牙状、紧实堆叠肉质富有层次,能用舌尖一下抵开,真好;咀嚼到润口多浆部分,血水喷出,溅得满口腔都是,甜腥盎然,更好啦;鱼黄,他是吃到鱼黄了吗?肥美、甘甜细腻鱼黄,完全在牙齿和舌头中间化开了,太好了,这太好了……

半梦半醒中,他毫无顾忌地胡吃海塞。先前他胃紧紧扭在一起,现在它张开了,无限地扩大了,像一个永无止境黑洞,亟待吞噬全世界。

江眠哭了,他边吃边抽噎,餍足浪潮淹没了他,让他为贫瘠过去和未知将来抽泣不止。

我以前是怎么过来?他朦胧地想,我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他耳边声音似乎知道他在伤心什么,隆隆地安抚道:“……以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别怕,你不会再挨饿了。”

江眠不知道这场喂食活动持续了多久,环绕他浪头好像看出他特别喜欢鱼黄部分,又挑了好多来喂他,勾得他兴奋不已,不停发出兴高采烈小声音。

有许多次,他难以自控地咬到了浪花里,听到它发出窒息,惊慌吱吱声。奇怪是,它似乎有一个特别强壮坚固实体,江眠牙齿与浪尖光滑弧面相撞,发出清脆响动,他只尝到了咸咸味道,不同于生血,更像淡盐巴。

到最后,一只手小心地揉着江眠鼓胀肚腹,隔着薄薄睡衣,江眠小腹凸起,犹如怀胎五月那般显眼。

雄性人鱼伸出巨大带蹼利爪,几乎一下就包住了江眠圆滚滚肚子。他盯着怀中人,昏暗浅显光线下,青年秀致眉目舒展,浓长眼睫宛如漆黑新月,衬得面容越发洁白无暇,只是永无餍足暴食,将他下颔和嘴唇染成了刺眼猩红色。

他白得像月光和雪,也红得像残霞和血,纤瘦细腰上,结着一枚含苞待坠涩果,果皮柔嫩,吃力地裹着沉甸甸甜蜜血食。

拉珀斯舐去血迹,细心地为伴侣清理残局,他拇指以顺时针方向,又轻又缓地在江眠肚皮上打转,帮助他消化。江眠幸福地打着小呼噜,在梦中,他仰躺于阳光笼罩黄金沙滩,浑身放松,每一颗细胞都暖融融地发烫,即便要立刻冲进酷寒雪地也毫不感到畏惧。

江眠潜意识告诉他,这是温暖太阳在为他奉献,紫外线丰盈了他血液,将奔涌热量辐射至全身,可实际真相却不是这样说:与灵魂伴侣亲密接触,正在点燃他身躯,而更适合这具身体新鲜生肉,同时在为即将到来热潮期提供大量营养,浇灌着隐匿枯萎了二十多年人鱼器官。

他吃饱了。

雄性人鱼陶醉于这一切发生,伴侣气息在他嗅囊里蒸腾,它是甜、温暖、富足。如此纯粹,如此简单快乐……他坚如精钢肌肉也在这样馥郁中酥软了,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人鱼健硕长尾簌簌乱颤,鳞片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声响,就像成千上万片细碎风铃。

他抱着伴侣身体,那么暖和柔软,那么小,却能完美无缺、严丝合缝地嵌在自己怀里,这是拉珀斯从未了解过力量。他想把鼻子深深压进江眠脖颈,从那里汲取幸福和蜂蜜气味,但是他拼命忍住了——他骨头刺痛难耐,心脏亦交替轰鸣,伴侣第一次在他身上进食体验,已经无限趋近于雄性人鱼一次能够承受多少满足极限,再多一丁点儿,他都怕自己会崩溃。

人鱼只得退而求其次,他细闻江眠漆润发丝,构造复杂声带无规律地打着抖,吐露出近似哽咽呜呜声。他完全被拥抱感觉所俘虏了,从前,他总能在海底看到热衷于鱼尾缠绕、十指交叠爱侣,彼此间裹得比一对抵死厮杀巨型章鱼还紧,面对这些奇怪同族,他只是冷眼旁观,舔去狩猎残留于指尖血肉碎屑,内心充满漠然不屑之情。

现在,拉珀斯终于同过去自己和解了,他埋头啜饮伴侣欢愉和温暖,专注地沉溺在无上、病态狂喜当中。

就像你一样,我们纽带也在茁长成长。人鱼将嘴唇贴在江眠黑发上,低低歌吟,仿佛海夜潮汐对世界冲刷出回音,这个巢穴会让你度过一个很好热潮期,睡吧,珍珠,睡吧……

江眠对外界和自身将要产生变化全然一无所知,催眠摇篮曲一直不停,他睡得更香甜了,嘴角含着无忧无虑笑容,舒舒服服地陷进了雄性人鱼巨大蜿蜒身躯里,始终不曾醒来。

·

江眠慢慢睁开眼睛。

……这是几点了?他迷迷瞪瞪地探出手,去按开时间。

为什么他感觉这一觉睡了特别长时间,而且闹钟还没有响?

房间仍然是昏暗状态,一盏应急小灯在墙角散发出微茫黄光,映射着空气中蒙蒙湿润水汽。研究所建在地下百米,平日里根本看不见阳光,自然也不能通过自然光线分辨现在是几点……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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