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十五秒。
人鱼王嗣计算挑选着更短、更流畅、更优越的路线。水道不是自然形成的,因此它并不是弯弯曲曲的模样,它有流畅的弧线,干净并且毫无障碍的路面,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出逃的途径无法再加精简。这是狩猎的天性,过去的无数次的奔袭,人鱼都必须与猎物争分夺秒,与地形锱铢必较。每一个转弯,每一次直行——它们不是毫无道理的炫技。
在江眠不曾察觉的地方,他已经死死闭住了用以呼吸的鼻腔,他的嘴唇还是张开的,只是停止了呼气和进气的过程,取而代之的是下颔两侧的暗色鳃纹,它们正以不可思议的活力挣脱死皮的束缚,开始努力地、生涩地翕合。
倒数十二秒。
通道的电源也开始切断,一环接着一环地黯淡了光亮。拉珀斯前进的速度之快,甚至在水下震出了雷霆般的爆响,在他怀中,江眠遍体冰凉,早就感觉不到水的质感和流动的情状了,他如同置身于固态的冰雪之中,每一寸皮肉都牢牢地冻僵,濒临皲裂的状态。
不过,这种寒冷并不是彻骨的,他还能够承受,因为江眠可以察觉到,有种温暖的、生生不息的东西,正如丝如缕地流淌在他板结成冰的血液里。
倒数十秒。
水道的出口近在咫尺,纵然始终紧闭眼睛,江眠的感官在水下却变得更加敏锐。他的身前骤然开阔,一片明朗——拉珀斯已经带着他们脱出了暗河的范畴!
离开!
人鱼下令驱逐的咆哮,以每秒公里的速度传遍附近的海域,下抵至活物的耳内。虾蟹鱼群统统惊恐地窜逃,拉珀斯改变姿势,把江眠抱得更牢,未曾减缓加速的趋势,而是一头扎进肉眼难见的洋流中,顺着大海的轨迹发狠前冲。
倒数八秒。
江眠心里清楚,离开水道,只是出逃的第一步,十四吨的TN|T炸药,威力约等于集中引爆了三十颗战斧导弹。哪怕研究所附近只是荒无人烟的警戒区,它自身更是深埋地底,可自毁装置的启动,依旧能够在附近制造一场浪峰高达四到六米的二级海啸。
再快一点,他只希望拉珀斯可以再快一点。
倒数六秒。
大海广袤无垠、风平浪静,他们脱离暗河的那一刻,天边晨光明熹,东方尚有几颗不愿离去的晚星迟迟闪耀,但充满了希望的朝霞已然铺开了瑰丽织锦的一角。假如不是现在,不是这一秒,而是其它任何时刻,江眠都愿意为了这一幕奉上所有的快乐与赞叹。
可惜,这时他无心欣赏自由的美景,因为紧张,他死死地绷着身体,发白的手指嵌进拉珀斯的肩膀,按了十个深刻的凹痕。淡淡的血丝逸出江眠的脸侧,出于本能,在刚才那趟超高速的旅途中,他已经在学着用腮去呼吸。
拉珀斯顿了一下,速度立缓。
倒数五秒。
“……不要慢!”江眠嘶哑着说,“我没事,没事!”
拉珀斯的神情冰寒,他抱着江眠,不愿再朝着海下前进。
“不行,”他说,“发育过快,隐患太大。”
他操纵着装满了人类的气泡,将它们快速抛上海面,补充完氧气之后再拉下来,让这些气泡不远不近地漂浮在水下三四米的位置,他则带着江眠,一路沉到接近五十米的浅海区。
他不能再往下了,这就是江眠目前能够承受的水压极限。
倒数两秒。
“你乖,抓紧我。”拉珀斯说。
他们身前的海水逐渐产生了变化,犹如一叶狭长柔软的茧壳,将他和拉珀斯覆盖在里面。江眠下意识抓住拉珀斯的手,又觉得不够,转而重重地抱住了人鱼的腰。
“好。”他略有些仓皇,“你打算怎么做?”
倒数一秒。
“嘘,”拉珀斯与他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就像大勺子并着小勺子,“会没事的,别怕。”
他捂住江眠的耳朵,金色的眼瞳炽热无比,眨也不眨地盯着研究所的方向。
——海中一声雷霆爆响!
仿佛连绵不绝地打了十万个隆隆的巨雷,引爆的连锁反应,瞬间跨越数里的间隔,将第一个冲击波砸到了他们跟前。江眠像是隔着一层屏障,被迎面失控的大卡车给撞翻了出去,顿时什么也想不了,什么都顾不到,只能用天旋地转、头昏眼花来形容。
冲击波过去之后,才是海水激荡的时刻,数米高的大浪滚滚翻涌,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像是煮开了一锅的水,蒸汽混合着水泡咕嘟鼎沸,颠得江眠面色发白,气血上涌,差点把心脏吐出去。
但还没完,第二轮冲击波,比第一轮更凶暴、更恐怖,振奋的海啸直接将他们掀上了几十米的高度,直直拍出了海面。小时候,江眠从没去过游乐园,他只能通过文字和视频的描述来体会那是种什么样的快乐,他看到有人说,最快的过山车在法拉利主题公园,只要坐上一次,就能让你提前感受魂魄离体的死亡时刻。
这时,在落差达到了数十米高度的海浪上,江眠眼前完全是黑的,他所有的想法,都被颠簸的大浪甩得一干二净。
第三轮、第四轮……直到第七轮,混浊呼啸的海水才有渐缓的势头,到了这一刻,江眠的五感已是麻木了,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海水把他们推倒了那里,推了有多远。
他的耳旁仍然嗡嗡乱响,从混乱不堪的海水里,探知到了远方大地的哀鸣与撼动——十四吨TN|T的威力,不亚于人造了一场小范围的地震。
天空彻底明亮了。
拉珀斯一直坚定不移地抱着他,此刻,他们仰躺在海面上,江眠精疲力竭,将昏昏沉沉的身体靠在他身前,一人一鱼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随波漂流着,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拉珀斯小心地扶着他的脑袋,低声问:“还好吗?”
江眠喘着气,耳鸣目眩,小小地笑了两声。
渐渐地,他的声音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响亮,两道不堪重负的鼻血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把拉珀斯吓得够呛,江眠也不管,只是哈哈地笑。
“……我很好,太好了。”最后,江眠气喘吁吁地说,“我这一辈子,从没有这么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