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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问此间(二十八)(1 / 2)

晏欢对自己在一夜之间制造出的恐惧和混乱,不是太满意。

时间确实充裕,身为龙神,他能动用的资源也十足丰厚,可他全心全意地扑在刘扶光身上,能分出一星余力,已是用了毕生最大的克制。尽管他略施小计,已叫满城的人都战战兢兢,淹没在惊惧与死亡的淫威之下,但至恶贪心太过,并不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

只能说,晏欢打小的性格就是这样,仙人们还在苦心孤诣地教导他什么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时候,他已在心里发誓,要将天道酬勤一般的鬼话狠狠踩到脚下了。

两人伪装成行色匆匆的普通行者,在进城时却并未遭到多少盘问,只因现下城内人心惶惶,人们全畏惧着那不知名的残暴厉鬼,恨不能把门死闭,在安全的家中待到地老天荒,谁也不敢在这个关头多事。

刘扶光瞥了晏欢一眼,“你做的。”

“我做的,”晏欢微微一笑,不是亲眼所见的人,绝不会相信,至恶的龙神,竟能露出如闺秀一般温柔娴静的神情,“你放心,没有死人,只是幻术。”

对神明而言,幻术抑或现实,又有什么分别?但他既然肯下这个心,刘扶光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城里的人也一样,”刘扶光观察着街上寥寥数人的面容,“神色间疲倦无比,观其心魄,又完好无缺。”

晏欢道:“精养神,柔养筋,这些人各个像是被吸干了阳气的模样,偏生魂魄无损,这就有意思了。”

“走吧,”刘扶光道,“去看看此地的城主。”

有了惨案做铺垫,他们得以光明正大地进入官府,坦然地对此地的官员自荐。

刘扶光向幕僚陈述了凶案的疑点及不寻常之处,他自称游历四方的散居道士,来到宛城,发现了此地笼罩在异样的气氛之下。

“凡间欺世盗名者众多,”为了佐证自己的身份,刘扶光指绽灵光,放出一个小小的术法,“以此为证,还望大人信我。”

其实用不着法术,他一露面,幕僚眼中已有欣赏神色,待他开口之后,幕僚更是五体投地得拜服。言语是无形的武器,对于聆听的人来说,至善的言语,更如香花之于蜜蜂、鲜肉之于饿鬼。

他张口,倾国与祸国,都只在一念之间。

“都尉大人,”幕僚急匆匆进到内室,会见焦头烂额的上司,“外面来了两位云游四方的散居道士,有能力解决这桩悬尸凶案……”

都尉统领宛城府兵,帐下管辖上千人,城里城外的大小事宜,都得由他与几名副都尉向城主直接汇报。凶案未破,流言纷扰,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他的脸上拍巴掌。在他看来,死人本是小事,问题就在于这个人死得太出格、太骇人听闻,要是牵连到其余城池,引发连锁反应,这就不是他一个小小都尉能够平息的事端了。

万一惹来了王城那些人……

“不见!”听着手下近乎浮夸的吹捧,都尉回过神来,不禁大为光火,垂下去的厚厚眼袋亦是一阵颤抖,“两个外地流民,有什么本事,谁给他们引荐担保了,就往本官面前招揽?沽名钓誉的宵小,应该乱棍打出去才是!”

他埋怨幕僚的轻浮,幕僚额上滴汗,急忙道:“大人,依在下拙见,那两人绝非凡俗,而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

“既然你这么欣赏,不如去给他们效力好了!”都尉摔过一沓卷宗,呵斥道,“你替我做事,却不能为我分忧,我要你何用?”

幕僚正正撞在火口上,他唯唯诺诺,只得深深地垂下头去,快步退到上司迁怒范围之外。

乱棍打出去,那是万万不行的,思来想去,他亲自向两名“能人异士”,传达了都尉的态度。

接到了不留情面的逐客令,刘扶光并不感到意外。

“大人可否说明了情况?”

幕僚苦哈哈地道:“唉,这个,都尉大人正在气头上,怎么也不肯听旁人的话……”

晏欢的脸早已沉了下来。

“官员们总是多疑自傲,”刘扶光偏过头,低声说,“轻视低下者的谏言,重视上位者的呵斥,是这些人用以延长政治生命的哲学。”

晏欢冷笑:“我看还是死得少了。”

他瞥了都尉府一眼,地力喷涌,瞬间激出了笼在府上十多日不散的深厚阴怨之气,由此改换了府中进进出出数百人的命数,险些叫他们命丧黄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临走前,刘扶光叹了口气,低声对幕僚说:“现在这个情况,城中还会再死人的,到那时,你就来客栈找我们吧。”

说完,他伸手,轻轻拂去幕僚肩头的灰土,同时也拂去了上面萦绕的阴气。

走在街上,刘扶光道:“你下手也忒重了些。”

晏欢立马软了肩膀,塌了腰,在他身后哼哼唧唧地解释:“小惩大诫而已,如何算重呢?横竖并未取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对你不敬,这叫我如何能够忍受呢?”

刘扶光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我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冒犯我也算不得什么重罪。”

他的话,一千句一万句晏欢都认,唯独这一句,晏欢不肯认。

两人进到客栈,刘扶光包下一间厢房。

不是他乐意与晏欢同处一室,而是他心里清楚,即便包下全客栈的房间,晏欢也会偷偷赖在他床下不走,与其这样,不如一步到位。

晏欢因此心花怒放。

是夜,他对刘扶光提议:“不如我将城主直接拘来此处,**而已,保管让他吐得干干净净。”

刘扶光否决了这个更加轻松简便的提议,他思索道:“昔年我行走历练,同样遇到过许多玄奥棘手的情况。有时候,就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是不可靠的叙事者,因为那些发自内心的证词,往往会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我需要……自然而然的反应,由自己来找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晏欢明白了他的意思。

龙神再指挥一枚金人,这次,金人脱去了外地富商的皮囊,将苦主打晕后塞进地窖,就此换上一身本地居民的外观,然后纵身一跃,死在了城主府的正门上。

城主府远离喧嚣,外围筑着层层高耸的朱墙,宛如一座城中之城,屹立在宛城的心脏地带,往来巡查的士兵侍卫,比蚁巢的蚂蚁还多,别说寻常平民,就是瘦小的猫猫狗狗,也不能跳进里头。如今,一具红如果肉,鲜血淋淋的死尸,就挂在那富丽堂皇,颇有气派的大门上头,被发现的时候,将数名成年男子吓得当场失禁。

第一起凶案犯后的第三天,府兵包围了客栈,大肆搜查“白衣人与黑衣人”的行踪。

刘扶光神态平静,约束着一个笑意盈盈的晏欢,同去面见了宛城的都尉。

来时气势汹汹,然而,都尉亲自上前审问,过不了三言两语,他便深深折服于一人的学识与气魄,并且痛恨起自己的有眼无珠来。

“真人!请真人务必随我进入城主府,有了真人的助力,区区凶案,也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而已!”

都尉瞧着刘扶光,只觉那黑衣男子的气场令人双股打颤,而白衣青年固然面目平凡,顾盼之间却如一名尊贵王孙,周身的气场又无比平易近人。从他口中吐露的话,字字句句,皆如春风拂面,没有不使人心悦诚服的,只想让人把心肝也欢欣雀跃地掏出来,好对他展示那赤诚通红的颜色。

晏欢冷眼睨这名频频失态,差点痛哭流涕起来的男人。

这便是乍然接近至善的后果了,丑态毕露,实在令他不悦。

刘扶光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就烦请都尉替我们引见一一罢。”

当他们见到宛城城主的时候,连晏欢都难得分神,逗趣地看了对方一眼。

“像个痨鬼,”晏欢轻声说,“而且,不是普通的痨鬼,是被八百条野狐轮番掏干后的痨鬼。”

刘扶光不理会他,在他的视线中,城主枯坐于美轮美奂,四处陈设水晶银镜的玲珑宫殿,就像金玉棺椁中的一具萎缩陈尸,保管完好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披在骨架上,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旧纸触感,仿佛用手一捻,就能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层干碎屑。面上黑气之重,以致淹没五官。

宫室华美锦簇,精美的大镜高悬各边,却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氛。

“都尉……向我举荐了两位先生,”城主眯着眼睛,慢吞吞地开口,语气仿佛梦呓,态度倒是谦和,“倘若一位能侦破这起连环凶案,宛城上下,都会感念你们的恩德,我亦有重重有谢……”

刘扶光仔细地观察着他的面貌,殿中侍者众多,镜面里人影绰绰,唯独宛城城主,像一枚黑洞般置于中央。

“不知一位先生,可有什么头绪?”城主问。

刘扶光道:“世间奇诡怪事,许多远超常人能及之力。这两起凶案,不是人犯下的。”

是啊,确实不是人做的,是至恶在恐吓你们罢了。

城主点点头,颇为认同:“先生说得是啊……现下凶案频发,凶手的所作所为,简直冷血至极、毫无人性,令我等心寒齿颤……”

他沉默片刻,又问:“依先生之见,能做下这等恶事的,究竟是何物?”

刘扶光无奈一笑,先糊弄道:“或为妖魔,或为凶鬼,抑或地脉中孳生的孽物,受天地阴阳一气开蒙的精怪……皆有可能。”

城主奇道:“可是,宛城已经安稳了许多年,圣宗治下,更是岁和时丰。据我所观,四海内外,连个冤案都看不见。这等太平盛世,精怪妖魔何以容身呢?”

晏欢目光讥讽,他怕自己冒然笑出声来,便在刘扶光身后,用手指悄悄摸着他衣角上细密的纹路。于是一瞬之间,欢喜再次胀满他的胸膛,将他从至恶,重新变成了一个心满意足,愿对一切宽容相待的男人。

刘扶光心中微微一动,他直视城主的眼睛,说:“海面平直,细微处仍有浪花涌动。天下太平,未必就象征fēng • bō永定。”

看着刘扶光的双目,城主梦游般的神情凝固了。

良久,这个凡人忽然笑了起来,拍击双掌,大声道:“厅前设宴,我要请两位先生喝酒!”

仆从像开闸的溪水一样快速流动,琳琅杯盏、金盘银瓯,霎时团团簇拥在桌边。城主又唤了几名清客作陪,每人每座面前,都放着浅口的玉质酒斛,斛内盛满美酒,宛如一面剔透的水晶,又像一圈清亮的圆镜,映着满室灿灿灯火。

此情此景,纵然称不上是宛如仙境,也是富丽红尘的极致体现了。但刘扶光生来淡泊物欲,晏欢更是将诸世财富都收罄掌中,因此态度平平,不过礼节性地应和。

城主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计较。

他起身敬酒,对刘扶光道:“恕我冒昧,敢问一位先生……是天外修行的仙人么?”

刘扶光想了想:“其实,我们算不得修道者。”

“哦……”城主点了点头,神态中不见失望,只是道:“我观先生,似是对世外之事甚有把握,故有此问。”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走南闯北,想来见多识广罢?不知先生可曾听闻过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刘扶光不动声色地道,“匪夷所思和匪夷所思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城主慢慢撑着坐下,疲惫地笑道:“真要论起来,世间最匪夷所思,最俗滥庸常之事,不就是长生么?”

破天荒的,晏欢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介于好笑和嗤笑之间,除了刘扶光之外,却听得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窖,恶寒从内到外地喷涌出来,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在一瞬间发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刘扶光按住了他,不露声色地问:“城主也想求得长生么?”

城主惊惧不定地瞄着晏欢,哆哆嗦嗦了好一会,才道:“不、不,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刘扶光想了想,抬头道:“道家说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意思是为人要保持宁寂与清静,不要使你的身体劳苦,不要使你的精神摇荡,这样就可以得到长生。但这话里的长生,并不是真的长生不死,只是能尽可能地延长一个人的寿命罢了。”

他蘸着酒水,在桌面上画下天干地支的符记,城主被他的话语所吸引,忍不住在主位上伸长脖子,探着头细看。

“至于另一种长生,则是‘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的长生。”刘扶光认真道,“所谓无私故能成其私,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正因为它们不为自己而存在,天与地囊括万物,因此它们永世不灭。只不过,这样的境界,也不是个体能够达到的。”

城主怔然出神,他盯着桌上的符号,愣了很久。斛中的酒液,倒映着他的面貌,刘扶光惊讶地发现,映在酒面上的人形,并非现实中满身黑气的干尸,而是一名面目平常,肤色白皙的中年男子。

晏欢也看到了这一异象,他眉心微皱,又很快松开,对刘扶光低声道:“像是执念。”

“执念?”

“执念是咒,许多人的执念,则是一种强大的‘氛’。”晏欢解释道,“他们仍然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所以无论是镜中,还是水面,都只能照出他们自认为的模样,而不是真相。”

在幻梦中翻滚了六千余年,想必诸世再没有谁,能比至恶龙神更清楚执念的力量了。

城主愣愣半晌,又飞快地瞥了晏欢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敬畏地问:“那……另一位先生,又对长生有何见解?”

晏欢抬起眼睛,他幻化的样貌平平无奇,但这一抬眼,已叫城主内心颤然觳觫,忙用酒杯掩着自己,不敢直视。

“——人其尽死,”晏欢懒散地开口,因为刘扶光就在身旁,他才有心回答一名人类的问题,漫不经心道,“而我独存。”

倾听了至善与至恶的回答,城主捏着酒杯,许久没有吭声。

刘扶光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就像唤醒了一个缠绵床榻的病患,城主眼中,竟出现了一丝久违的、清明的光。

“两位先生高见,只是说得还不算完全。”城主恍惚地低语,“长生之人,世间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苦笑道:“修道中人,寿数千载者也大有人在……”

“不,不是那种长生,”城主打断了他的话,含糊地说,“我的意思是,千秋万代,与天同寿——这样的长生之人,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看着他,但城主说完这一句话,便再没了下文。他有种感觉——似乎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的状态下,城主正竭尽全力,想要对他们透露些什么。

宴席上,那些清客的脸色已然变了,灯火煌煌,犹如照着数名死气沉沉的僵尸。

其中一人断然说:“长生之事,未免太过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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