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落月睁开眼时,感觉自己被扣在一只胶囊里。
她浑身上下不着寸缕,身下泡着一汪浅浅的水渍,触感丝滑黏腻。
光芒从外界透进来,映出四壁上的红色脉络,一根一根,像是毛细血管那样,孱弱而清晰。
蹬了蹬腿,言落月觉得哪里不对。
抻了抻小胳膊,这股感觉更加挥之不去。
于是,言落月低下头去,第一眼就锁定了异样的来源。
盯紧从肚脐延伸出的长长管状物,言落月陷入沉思。
“……”
她见过鼻饲管、气管插管、导尿管,以及静脉注射的点滴管。
但人这一辈子,能在肚脐上插管的机会不多的。
从外表上看,这东西好像是条脐带。
那么,以功能来论呢?
伸出只有饼干大的白嫩小手,言落月环住管子,用力一握——
效果堪称立竿见影。
下一秒钟,输送氧气的通道被截断,缺氧的窒息感逆流直上,直袭大脑。
言落月憋得脸孔发紫,小嘴吧嗒两下,咕噜咕噜地吐出一长串泡泡。
破案了,这根管子就是脐带。
忙不迭松手,让脐带重新恢复先前状态,言落月再次环视四周,心中若有所悟。
血管、脐带、椭圆形的壳子……这里似乎并不是预想中的胶囊,更像是什么卵生生物的蛋。
她,被困在一颗蛋里了。
不对!言落月骤然惊觉:以目前的状况而论,她好像不是被困住,而是还没破壳啊?
“这批……孵化……”
“……族里孩子……食物……”
声音透过蛋壳传来,忽强忽弱,时远时近,朦胧得像是隔着一层薄纱。言落月竭力竖起耳朵,只辨认出几个零星的字词。
蛋壳外,一男一女二人,正在往孵蛋的沙坛里喷水。
上百枚玉白的龟蛋,整整齐齐地排成数十行。
它们被埋进浅棕色的沙土,上面再覆一层松软透气的蛭石。
这些承载着希望的新生命,就像是被播洒下的种子。需得咬定一口元气,才能从埃土中破壤而出。
少年人背倚木架,眼神好奇。
“雨姐,今年这批族里的孩子,要什么时候才能破壳啊?”
另一个女人穿深绿纱衣,她仪表庄重,语气也比那少年稳重十倍。
“短则须臾,长不过百日,算算日子,应该就是近两天了。”
未孵化的龟蛋蛋壳雪白,恍如上好的汉白玉,细看之下竟有剔透之意。
少年手指微动,隔空虚虚一点,精准瞄向诸蛋之中,最为醒目的那颗:
“雨姐,好大好白一颗蛋,我竟从未见过。这是谁家的孩子?别是族里捡蛋的时候,把鸵鸟一族的幼崽认错了吧?”
蛋壳之内,言落月似有所感。她蹬蹬小脚丫,带动着整颗蛋也摇了一摇。
“不要胡说。”
轻呵一声,女人放平语气,微微一叹。
“从日子和位置来看,应该是言枫小叔家的。唉,他们夫妇二人年轻有为,可惜天妒英才,意外遇到了爆发的魔灾……等等,言干,你在干什么?”
原来不知何时,言干兴冲冲挽起两条袖子。
手伸进蛭石里掏了两把,唰唰几下,大白蛋就被扒拉了出来。不顾上面还染着泥土,言干直接将其揽入臂弯。
怀抱白蛋,言干目露坚毅之色:
“枫叔和婶婶平日待我不薄,现在他们虽然走了,但孩子我愿代为照顾。”
他抱起白蛋的动作不假思索,未曾有半分犹豫。
然而蛋壳内,言落月只觉山呼海啸,地转天旋,宛如爱丽丝梦游仙境美术馆——遭了梵高了。
以手扶额,年轻女子只觉哭笑不得。
物种天性使然,哪怕火烧尾巴了,龟族做起事来也是从容不迫,有条不紊。
言干却是族中的一个异类。
这位后辈虽然率性天真,但资质不差,唯一的缺点就是……动手能力似乎太强了些。
“没人拦着你养,只是快快把蛋放回去。”
年轻女人上前两步,切切叮咛:“快孵化的蛋会分泌粘液,表面特别光滑,你经验不足,抱着容易失手。”
随着两人距离拉近,言落月终于听清了二者的交谈。
柔婉女声透过蛋壳,自带一层回声混响,落入耳中时,好似一场来自宿命的宣判。
“你别把蛋摔了”,是言落月在这个世界听见的第一句话。
下一秒钟,言落月只觉周身一轻,陷入危险的失重状态。
言落月:“!!!”
言干:“啊啊啊啊雨姐!!!”
年轻女人:“干——!!!”
——谢邀,人在蛋里,自由落体。请问有大神知道,从摔碎的蛋里孵出来以后,人还能活吗?在线等,挺急的。
在生命的倒计时里,言落月大脑空白一片。
唯有眼前星火般迸发的红光,连着仅剩的一道念头,突兀跃入眼前心间。
言落月想,她知晓自己此世的物种了。
有壳、得孵、而且还言灵。
——乌鸦,绝对是乌鸦。
这神嘴至少得有三百年功力,实在是恐怖若斯!
言干当即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去捞白蛋。
然而事发仓促,玉白蛋壳上又附着一层薄薄粘液,滑不丢手。言干三四次触碰到蛋壳边缘,终又失手滑落。
千钧一发之际,雨姐轻叱一声,手中抛出一团暗绿色的丝网。
那丝网纹路细密,迎风就长,一起一伏之间宛如会呼吸的海藻。它稳稳当当地充当了垫子,在白蛋缓冲落地之际,蛋身还上下弹了一弹。
“呼——”
言干擦擦头上急出的冷汗,与雨姐同时吁出一口长气。
年轻女人没有急着收回法器,沉下声音训诫道:
“干弟,你平时粗心大意就算了,对蛋蛋们怎么能如此性急?这次便是教训,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如此毛躁。”
言干被吓得连头毛都服帖了,垂着眼睛乖乖认错。他目光顺势落到地面,下一秒钟,言干整个人惊恐地一个大跳。
“啊!”
年轻女子气急:“你看看,我才刚说过你什么?”
“不,不,不……”言干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海藻网,“雨姐,蛋,蛋,蛋……”
蛋碎了啊!
言雨忙不迭一回头,只见那玉白龟蛋从顶心往下,可不是正绽开一道清晰的裂纹?
言干嘴唇发白,扑到蛋前,颤抖不已的双手轻轻触及蛋壳。
他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从没经历过大事,焦急后悔之下,眼泪竟然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呜呜,我的蛋……”
哭了两声,言干又觉得不对,忙改口道:“呜呜呜,枫叔的蛋,枫叔的蛋蛋哇……”
言雨不言不语,她蹲在蛋旁,无声地握起了手心。
只见蛋壳上的裂纹越绽越大,壳内响动也愈发清晰。
伴着言干的抽噎,蛋蛋节奏十足地来回摆动,宛如正被顽童摆弄的不倒翁一般。
终于,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蛋壳自内往外地裂了个口子。
言雨长舒一口气,悬起的心总算平安落地。
言干仍在抹着眼泪。
在这位接生婆雷鸣般的哭声中,一个新的小生命即将降生。
迎着饱含期冀的目光,一只白白嫩嫩、吹弹可破的小拳头,从破口处顶了出来。
那拳头小小一枚,握得紧紧,根根分明的小手指头花生米似地可爱。让人单是看着,就不由得心生怜爱,脸上也要浮现出幸福的笑容来。
言雨满足的微笑刚刚绽开一半,忽然猛地僵住。
等等,他们是龟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