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阔:“……”
楚天阔的目光,在言落月的手掌和脚背上依次划过。
因为先前被目光麻痹,言落月手脚发麻,感觉血管末端有点不通血,正一张一合地活动着。
但这举止落在楚天阔眼中,不知究竟被他误会了什么。
楚天阔忍了又忍,还是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用小脚趾去踢墙棱,也不会用门夹你的手。”
“……啊哦。”
言落月愣了愣,才想起来还有这个设定。
楚天阔又问道:“……但从前你小的时候,是不是有人这样对待过你的脑子?”
言落月:“???”
敲你个金鼓响画角声震!你说什么?
——她已经连着忍耐两次了!尼玛这人身攻击行为还升级了是吧!
但考虑到嘴炮没用,武力没用,反而是一些巧合带来的弱智误解,反而使言落月一龟独秀,保持至今。
言落月积极地吸纳成功经验,并且予以复制。
看出楚天阔有点吃小孩子这套,言落月一把捂住面孔,颤声道:“大师兄救我!”
楚天阔微微一愣:“我不是你大师兄。”
“我也没有叫你。”言落月从指缝里闷闷地说,“我想我大师兄了,他叫江汀白。”
“……”
这一次,楚天阔沉默得更久。
这个已经陌生,却又曾经被视作劲敌的名字,仿佛来自过去的一把钩锁,将楚天阔往八十年前拉扯了一下。
某个瞬间,楚天阔仿佛又置身于当初的剑道大会,短暂地在八十年前的浮生中浸泡了一回。
但这怔忪,也仅仅只有一眨眼而已。
那段以青春泼墨,肆意气挥毫的风流年少,已经距离这个死灰色的楚天阔太遥远了。
遥远得他听到“江汀白”三个字,竟感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原来,你是江汀白的小师妹。”楚天阔缓缓地说道。
他垂眸看向言落月。
小姑娘有着仿佛新桃初绽般的少女模样,她挽着熟悉的发髻,鬓上插着两朵血色的山茶花。
淘淘当然也梳起过这样的头发,似乎也曾在鬓间斜插过山茶……
陶桃她……也曾经是这样鲜活美丽的小姑娘。
她才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又刚刚跟师弟诉了衷情。
还不等她扬名立万、和相爱之人缘定三生,生命就像在盛极一刻凋零的山茶花那样,永远的结束了。
楚天阔悠长地、仿佛示弱般叹了口气。
他没有继续对言落月动手,而是拖出一张椅子坐下。
当男人笔直如剑的脊背弓起时,那层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冷酷气质,仿佛也同时从楚天阔身上崩塌。
现在,这男人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他看起来只让人感觉疲惫。
“别哭了,你哭我也不会心软的。”楚天阔叹息着说道。
“淘淘可能真的比你聪明一点,她遇上事情时,也不会哭着直叫‘大师兄’——你猜,我干嘛给她起名叫淘淘?”
“真的吗。”言落月立刻放下手,露出手掌下干干净净的一张脸,“那我不哭了,你别动手,行吗?”
楚天阔:“……”
楚天阔合眼道:“可以。”
感觉气氛还不错,言落月又坐近了一点。
“你别怪小凌,他受了宋门主的救命之恩,想替宋门主寻人——所以当年的山茶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楚天阔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在斟酌些什么,良久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问道:“你知道世上魔物,被分为几种,又如何分类?”
言落月快速回忆了一下:“被分为四种吧。”
昔日,有异母魔逃离魔界封印,隐匿在云宁大泽附近时,冯小圆就曾经讲过这个知识点。
世上魔物,根据它们值得防范的特性,大体分为四类。
一类是异母魔和异母魔诞下的魔物,诸如泥里钻、青鬃魔,除了嗜血好杀之外,性质和妖兽相近。
一种叫做傀儡师,可以读取记忆,操纵修士作为傀儡。
没人知道它们的来处,但每次傀儡师现世,都代表着一场灭顶之灾。
还有一种魔物,可以吞噬对手的修为,吸收对手的攻击再打出。
言落月当年,只是把它当成一个知识点草草记下。
但自从经历过符峰的传法交流以后,她就一直暗中怀疑:这个描述,指的应该就是体态非常巨大的滚圆魔。
至于最后一种魔物,记载最为稀少,据说以感情为食,喜爱玩弄猎物。
楚天阔微微颔首:“剑道大会后,我们三人一路南下,来到山茶镇……”
然后,他们就和那最后一种魔物狭路相逢。
楚天阔意味不明地朝言落月看了一眼:
“你们和我,都很不幸。”
“我们三人遇上那魔物,就像是你们三个遇上我。”
……
言落月三人和此时楚天阔的修为,已有天差地别。
不幸的是,同样的天堑之隔,也发生在八十年前的楚天阔三人身上。
楚天阔永远记得他们跨入就山茶镇前的那一晚。
那是他们生命里,最后一段安谧而温馨的时光。
自那以后,三人都要以惨重的代价,或是与生命,或是与青春进行一场诀别。
那天晚上,楚天阔把自己在剑道大会上得到的奖品整理了一番,按照类别和价值,很平均地分成三份。
虽然是楚天阔一力赢下了这剑道大会的首名,但从小到大,无论有什么好东西,三人都是均分。
师弟是掌门的亲生儿子,难免会时常被父亲或长老们开些小灶。
可得到这份偏爱以后,宋清池总是悄悄地把惊喜“偷渡”回来。
三个人把门一掩,再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地窃笑着,像是偷油的小老鼠一样,把“战利品”划成三堆。
就连陶桃——
她虽然只是被师尊捡回来的孤女,但她的快乐和活力,永远毫无藏私地分享给两个师兄们。
剑道大会的奖励分到最后,只剩下一支桃花簪。
楚天阔毫不犹豫地把它放到代表淘淘的宝贝堆里,想了想后,又单独拿出来揣上。
或许因为名字跟桃花有关,淘淘从小就喜欢桃花。
带有桃花纹样的杯子、碟子、纱帘、布料……她的收藏品,楚天阔数也数不清。
凡是桃花式样的东西被她看见,哪怕掏空钱包,也当场就要买下来。
在看到这根簪子的第一眼,楚天阔就下意识把它划到小师妹的名下。
……这样漂亮的一根桃花簪,淘淘一定在看见的第一眼就想带上,根本留不到过夜。
若是等到明天分奖品时再给小师妹,只怕又要挨一顿半真不假的埋怨。
楚天阔翘了翘唇角,打算今晚就把花簪拿给师妹。
这样一来,正好解决了宝贝多出一件的小事,而且……
揶揄地笑了一下,楚天阔想道:而且,师弟知道了也会装成不知道的样子,好让淘淘高兴高兴的。
他揣着桃花簪,步履轻快地走向淘淘的院落。
楚天阔的身法很好,即使逼近旁人后心不足一寸,也巧妙得像是原本就长在对方的影子里。
所以,直到他走进三丈之内,山茶树下的两个人,仍然没察觉到大师兄的接近。
楚天阔扬起眉毛,表情奇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虽说不该看的事看多了会长针眼,但这样一场绝妙的好戏,可不是天天都能看见的。
只见淘淘一手握拳,奋力向树上一怼。
本职为医修的少女努力踮起脚尖,把气势拔高了一丈八,将脸红的宋清池树咚了个严严实实。
“所以呢?你说话呀!”
宋清池结结巴巴道:“桃、桃桃……”
淘淘用力一拍他的胸膛:“不许结巴,拿出点气势!”
被人用小拳头比着鼻尖,宋清池却忽然笑了。
“桃桃,”青袍少年温文尔雅地说道,“你知道,我是个炼器师,我的火是烫的。”
“那又怎么样?”陶桃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小师兄,你还要烧我吗?”
“不是。”宋清池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可除了火之外,我身上还有一个地方是烫的。”
“……”
站在不远处阴影里的楚天阔,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他顿时对一直以来,表现得纯情无比的小师弟刮目相看。
这一刻,楚天阔甚至怀疑,宋清池是不是有个不为人知的双胞胎兄弟。
身为医修,陶桃知晓人事比常人更早。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
见小师兄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原本气势汹汹把人摁在树上的少女,自己的脸却一下子红了。
“呀!”
陶桃惊叫一声,捂着脸孔就要逃跑,却被宋清池一把从背后揽住。
少年微微偏头,有些难为情地附唇在她耳畔,暖乎乎的气流仿佛要融化在敏感的耳道里。
“你是知道的……”宋清池郝然道,“一直以来,我待你的这颗心,也始终是滚烫的。”
“……”
怀里,温香软玉的姑娘慢慢地转过头来。
这一定是世上最可爱的姑娘。
她身上的芳馨气味一缕缕钻进宋清池的鼻息,她举起的拳头是那样娇俏可人,就连她阴恻恻的黑脸……
“桃桃?”宋清池迟疑道,“你不高兴吗?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打死你好了,大笨蛋!”陶桃又羞又怒,抡起乱拳,对着青袍少年一顿爆锤。
“……就这个?就这个?你……你太坏了,你怎么能这样?!”
刚刚告白成功的宋清池,一转眼又迎来了美□□的毒打。
二十步外的树荫下,楚天阔手扶大树,被这对欢喜冤家逗得前仰后合,硬是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无辜而迷茫的少年人抱头逃窜了几下,一弯腰钻到大树背后。
“好了好了,不要打,我摘花给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不喜欢山茶啊,那我摘桃花给你……”
“笨死了,冬天哪里有桃花啊?”
“那就等春天。我给你摘一百朵、一千朵……我们每在一起一年,就手植下一棵桃树,直到种出一片桃林,好不好?”
“……要一起种出一片桃林?”
“要一起种出一片桃林!”
听到这里就足够。
后面的内容,实在不宜再听了。
楚天阔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悄悄地撤离了此地。
他怀中的桃花簪尚且没有送出,可世上分明已经有桃花开了。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山茶镇。
刚刚走进镇子里,楚天阔就感觉到一丝异样。
虽说一路走来,三人祛杀魔物若干。
那些乱象已经让楚天阔隐隐意识到,鸿通宫治下,并不像他们自己口中所说的,花团锦簇般太平。
但山茶镇的诡异,仿佛还是……
楚天阔的这个念头,仅仅转到一半。
下一刻,他脑子里仿佛猛然有一根琴弦崩断,整个人昏沉无力地朝地上倒去。
与此同时,在楚天阔的余光里,只见小师弟和小师妹也同时倒下。
三人整齐的动作,就像是三条再不能相交的平行线。
……
再醒来时,楚天阔已经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
他的修为仍在,但肢体却好像不听使唤一般,僵直板结。
一个魔物……或者说,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宛如一片灰雾一般,阴沉沉地盘旋在楚天阔的视野上空。
那灰雾波动了一下——也许相当于人类勾勾手指吧,楚天阔便不能自主地坐了起来。
楚天阔咬牙问道:“你是……你是傀儡师?”
可他分明记得,傀儡师的外表和这片灰雾有极大的不同。
被傀儡师控制的修士,意识已经泯灭同无,宛如行尸走肉,断不是他此刻的样子。
灰雾开口,它的声音雌雄莫辨,非男非女。
“我不是傀儡师。”它飘悠悠地道,“你知道吗,我还在犹豫。”
楚天阔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在犹豫什么?”
灰雾就笑了起来:“我在犹豫……你和你师妹之间,究竟选择谁作为食材?”
如果不是四肢僵硬,楚天阔一定已经拔剑暴起。
但饶是现在无法动弹,他的额头也因挣扎迸出了一根根青筋:“别动我师弟师妹!”
楚天阔一字一顿道:“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只管拿我来!”
话音刚落,灰雾就难以自抑地大笑起来。
那是一种可怕的、仿佛梅雨天时墙角的霉菌在你颈窝里蹭过的笑声,毫无欢乐,并且阴恻恻的。
“……你笑什么?”楚天阔冷冷地问道,“不常见到会主动跳上砧板的小牛肉吗?那楚某人今天给你开开眼。”
“——我楚天阔,习剑至今一十六载,练出一身烤鸭香皮、酥油炸肉、扣碗排骨小肋排,肉质筋道可口,总算是个上等食材吧?”
灰雾闻言,笑声更大,过了好半晌才平息下来。
“你误会了。”它不怀好意地说道,“我并不吃人肉,我只以感情为食。”
这实在是一只很强的魔物,它的实力使得它强到足以具备挑嘴的资格。
就像是人类中的老饕往往爱吃、擅吃。
他们不但长着一条灵巧刁钻的舌头,而且多半对于下厨也有自己的心得。
这个魔物也是一样。
它很乐意精心烹调自己选中的晚餐。
而它的烹调方式就是……
“慢慢来,我们先用文火把水烧开。”灰雾狞笑着说道,“来,这两个人里,你得先选一个,让他去死。”
它控制着楚天阔的手脚,把楚天阔带到另一片空地上。
那空地一左一右,摆放着两个木笼。
其中一个木笼里,关押着蓬头垢面、一脸凶相的男人。
另一个木笼里,则关押着一个惊恐得瑟瑟发抖的女人。
“他们一个是被判了秋后问斩的强盗,曾犯下shā • rén、劫掠、奸/污……十余桩罪行。另一个嘛,喏,只是个普通的村妇。”
霎时之间,楚天阔的四肢,仿佛又重新恢复了自由。
灰雾笑道:“你的剑在你的手里,去选一个,然后砍下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