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直接问道,“齐桓要我做什么?”
赵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沈游皱眉,“是什么事情让你这般为难?”
赵案沉默了半晌,说道:“原定的计划是院试这一日将赋税改革的来龙去脉在小纸片上解释清楚,同时小股灾民涌入城内,江南一地农税压力极大,百姓原就愤怒。”
“人证物证叠加之下,百姓自会义愤难当,届时自会有人串联写下万民书,递送去京都。陛下不过是耳目被人遮蔽,一旦得知此事,必定会愿意进行税制改革,届时商税一收,大齐至少还能够续命一段时间。”
沈游都无语了。
赵案是不是搞学问搞傻了,这么天真。
根据她的理解,这位皇帝格外标新立异。
他不求长生,他求子。直接在皇宫里修筑了道观佛堂,供奉的是泰山娘娘和送子观音。
奇就奇在皇帝本人一样是被过继的,上一任皇帝无子嗣,从藩王之中过继了现任皇帝。
毫无根基的藩王骤然荣登大宝,能够坐稳皇位二十几年,这种人必定心性、手腕都极为高超。要说这样的皇帝不知道大齐的弊病,沈游根本不信。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皇帝本人装聋作哑。
沈游甚至曾经揣度过,这位陛下的想法估计就是江山是我的,爱怎么作就怎么作,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反正我也没儿子。
沈游颇为同情的看了赵案一眼,“你就能肯定陛下不知道税制要改革一事?”
赵案脸色煞白,这才是他们心底的隐忧。
如果陛下分明是知道的,可是不愿意改革,又该如何?
沈游一看赵案的脸色就明白了,赵案估计还以为他们是陈情,请求陛下改革。
可是以齐桓深沉的心思,他曾经为官数十载,怎么会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他就是要逼着皇帝改,皇帝本人知不知道实际情况根本不重要。
所以事实上,他们不是请求,是逼迫。
可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齐桓是绝不会诉诸于口的,而赵案或者说心学的其他人,能够知道计划的隐忧,但出自于对齐桓的信任或是怀揣着其他心思,默认了这场计划。
那就好。
沈游挺高兴的,你们也不是铁板一块啊。
“所以你还没告诉我如今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逼得你们要泄露自己的计划给我。
“刚刚我告诉你的是我们原本的计划”,赵案顿了顿,“可现在计划有变。有另外的一批人插手了,灾民被人鼓动,我们控制不住了”
沈游现在只想撬开赵案的脑壳看一看,里面是不是进水了。灾情、舆论哪里是能够玩弄的?有胆子玩火,没能耐收尾,搞笑呢吧!
“齐桓呢?”,如果说赵案是被圣贤书毒傻了,那么齐桓呢?此人工于心计,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吧。
“齐……齐兄”,赵案仿佛嗓子眼里堵着什么,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沈游有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然后她听见赵案说道,“齐兄病体沉疴……昏迷多日了”。
赵案一个中年人已是满脸斑驳的泪痕,多年至交,而今竟然要亲手送别故友,只觉前路昏昏,齐桓一走,他怕是也快了。
“我等请遍了金陵城内的大夫。大夫都说……不要劳累过度,好生养着,或许还能有个两三年好活。只是……大齐繁华富庶之下已是满地疮痍。齐兄……停不下来。”
“他昏迷之前……让我带你去见他……一面。”
沈游茫茫然了一瞬。齐桓身体不好她是知道的,原本以为没有那么快。就算去世了,生死之事她见得多了,按理早该心硬如铁,只是每听一次都只觉人间有憾、生死无常啊。
她沉默了半晌,“你带我去见他”。
齐桓就在崇明书院,原本是打算坐镇书院,居中调度,如今反倒成了僻静的养病之处。
赵案带着沈游到了养病的小院。
沈游这才注意到——周恪、王汝南也在。
很正常啊,沈游很早以前就意识到周恪毕业于崇明书院,又得中六首,心学是不会放过这样的人才的。
所以沈游早就猜测过周恪极有可能就是心学的下一位继承者。
如今齐桓昏迷不醒,保不齐马上要“驾崩”,周恪这个当“太子”的要是不出现才奇怪呢。
四人连着大夫一块儿站在齐桓床头。
“唐兄,劳烦了”,齐桓对着一侧的唐直作揖到底。
唐直叹了口气,拿出了金针慢慢的给齐桓用针。
“诸位,齐兄的身体已经开始肺腑衰竭,我强行将他唤醒之后,只怕届时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个一两个月之后就……”。
唐直没有再说下去了,他动手施针。
过了好一会儿,齐桓才苏醒过来。
干瘦干瘦的老头儿两颊晕红,精神看上去极好。沈游虽不忍却也极平静,生死无常,早早晚晚她自己也有这一步的。
“赵弟、汝南,我只怕去了之后心学就要交给谨之了,他年纪轻轻的,怕是压不住底下人,你们多多帮衬着,我心学终有成为正统显学的那一日!”
赵案点了点头,王汝南闷声闷气道,“放心去吧,我看着呢”。
齐桓笑着点了点头,他转向沈游戏谑道,“沈小娘子,你素来聪敏,外柔内刚,如今上了心学这条船再想下去可就不容易了。”
眼前的老人行将朽木,几乎已是油尽灯枯,按理沈游应该宽慰他,让他安安心心的走完最后一程。
可沈游太了解他们这种人了。
宁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赴死,都不肯稀里糊涂的活着。
所以沈游笑了笑,“齐先生,我在世人眼中与心学牵扯极深,可谁告诉你我一定要上你们这条贼船?”
“你做什么!”
王汝南暴怒,齐桓已是病体沉疴,沈游竟还要刺激他。
沈游毫不畏惧,“齐先生利用了我,胆敢拿我当踏脚石、挡箭牌,就要有被我嫌恶憎恨的觉悟。”
齐桓大笑,这个惯常带着温和面具的人终于在临死之前露出了自己坦荡、舒朗的真性情。
“是极是极,小娘子的报复尽管来!”
沈游笑道,“我无需报复你。我既然技不如人,自是愿赌服输。”
“只是齐先生敢坦坦荡荡的去死怕是以为自己的计划执行的很好吧?”
沈游可以推断出齐桓之所以要急匆匆的执行这个计划就是因为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了。来不及了,所以这个计划做的其实很赶、很糙。
原本齐桓是打算居中调控,防止计划出现纰漏。可万万没料到,身体迅速恶化,陷入昏迷。
沈游看了眼赵案,估计他是把事情交托给了王汝南和赵案,王汝南负责在外把控局面,赵案负责居中调度。
可谁能料到突发状况,有另外的人插手,赵案无法应对这种紧急情况,才不得不紧急求助沈游。
是的,求助沈游。
沈游进门的时候一见周恪就知道,这帮人早已知晓她是周恪未婚妻。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将她带来这里,允许她知道心学的计划呢。还不是因为她的未婚妻身份让他们以为她和心学绑在了一起。
就是因为赵案早早的知道沈游是周恪的未婚妻,所以他们默认了沈游现在是自己人了。至于赵案为什么不去求助周恪?谁愿意在新任上司面前显现出自己的无能。
呵呵!
“沈游!”
赵案咬牙切齿,他们辛辛苦苦瞒着齐桓,只想让他走完最后一程。
沈游很镇定,这帮人既然早就把她查了个底掉,知道她叫沈游一点也不奇怪。
“你什么意思?”,齐桓混浊的双眼一片清明,活像是吊着最后一口气。
“赵案,你来说!”
直呼其名,可见齐桓是何等的震怒。
眼看着瞒不下去了,赵案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原本灾民每日里零零星星的增加几个,官府一直压着没让报纸报道,百姓之间虽有传闻可由于灾民人数少,影响也不大。”
“但是忽然之间,今日早上城外涌现了一大批灾民,堵塞了外城的四个城门口,叫嚣鼓动。城上兵丁不过一两百人,哪里挡得住几千灾民!”
齐桓迅速平静了下来,他一辈子大风大浪见得多了。
“已经告知府衙官员了吗?”
赵案点点头,“金陵城内的六部官员已经尽数知晓此事,只是灾民们目前只是围着,不曾撞击城门,已经将学宫内的剩余兵丁统统抽调出去镇守城门了”。
“荒唐!”,齐桓喘着粗气,“六部官员都不同意停止院试吗?”
赵案点了点头,“齐兄,院试乃科举抡才大典之一,擅自停掉院试的罪名未必比灾民攻城要小。谁都不肯这么做。”
齐桓只觉头脑昏昏沉沉,早知如此就算交给沈游都比交给赵案强!
当日明明嘱咐的是时刻留意灾民动静,小股零星灾民可以放入城内,只要灾民超过百人就要停手,开始赈济灾民。
否则就不是舆论胁迫,而是鼓动灾民攻城造反。这个罪名齐桓万万担不起。他是希望借着灾民涌动一事再度重提赋税,胁迫皇帝进行赋税改革,又不是要借此颠覆江山。
可谁知道如今灾民人数过千,一夜之间,哪里冒出如此之多的灾民?谁是幕后推手?
齐桓整个人已经开始打摆子,他透支了自己最后一点力气,眼神殷殷地看向周恪。
周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会解决此事。
沈游顺着齐桓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今天的周恪极不对劲。
周恪整个人都是僵直的,牙关紧咬,进来那么久了,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诸位,时间差不多了”,唐直走上前来,齐桓的气息已经极为微弱了,要不是沈游激将了他,靠着胸口一口气吊着,只怕早早昏厥了。
“你们先出去”
周恪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沈游了然,估计是临终别语,毕竟齐桓下一次醒过来只怕是回光返照的时候了。
王汝南和赵案面面相觑,到底先出去了。
沈游抬脚就走。
室内,只剩下了齐桓和周恪。
“先生,我找了大夫,你为何不肯治?”,周恪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