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事情就是这样的”,史量面无表情。
一天以前,李平这事儿闹得他脸上无光。
一天以后,脸上无光的变成了薛明远。
沈游揉了揉眉心,打开了史量递上来的公文。
看完以后,沈游嗤笑一声,“所以,这个李平不是真名,真名应该叫王宏伟。”
史量点点头,“王宏伟,年三十一,匠科军械司二级工匠,从前是流民,六年前加入匠科”。
说到这里,史量鄙夷道,“饱暖思□□,生活好起来之后想纳妾。但偏偏《官吏管理办法》不准许官吏纳妾。于是王宏伟借助匠科便利,仿造了一个安全科的铭牌、印章,化名李平,在外与刘月成婚”。
周恪顿时奇道:“李骁之已及弱冠,三十一的王宏伟怎么生的出这么大的儿子?”
“因为刘月是个寡妇,李骁之是她与亡夫生的”。
史量缓了口气,继续道,“先生,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要如何处理王宏伟”。
沈游和周恪面面相觑,“按理,重婚罪会让他革去官职并且坐牢一年,你是怕释放之后他有可能会泄密?”
史量点点头,“此人心思极其缜密,重婚三年,没被人发现。要不是因为李骁之,他根本不会露馅。若是坐牢出来之后怀恨在心……”
周恪皱眉道:“军械司的人员审查是谁做的?”
“大人”,姚爽叹了口气,“属下查过了,他是四年前加入的军械司,一年以后才开始重婚的”。
情搜科再怎么厉害,也查不到一年以后会发生什么。
周恪皱眉道,“当时加入军械司的协议契约应当约定过如何保密以及泄密后的处理”。
姚爽面无表情,“是的,他的生活范围不准许超过其所在坊,并且绝不准许出城,此外,若是查实泄密,直接以泄露安全机密罪处理”。
泄密罪可不是重婚罪可比的,会被直接叛斩立决。
“既然如此,就按照当初签订的契约协议来办,除此之外,姚爽、史量”,沈游喊了一声,“你二人合作,先督促各部级主官在部门内自查,再审查一次”。
“我不信这种人只有王宏伟一个!”
“是”,姚爽、史量应声道。
“除此之外,记得跟宣传科做好沟通,做一期关于李平一案的专题,先引起百姓的兴趣,再科普《官吏管理办法》和《律法》中关于婚姻的部分。”
试图彻底的在全社会破除纳妾、通房只会步子太大扯着蛋,所以目前只有官吏们才有重婚罪这一说。
像吴继纲那样妾室成群的,必须在三年内缓步将妾室们送去学手艺、读书。除非是已经有子嗣的,才可以在对方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奉养此妾终老。
像月娘那样无子嗣的,早在半年以前便与吴继纲和离归家去了。
沈游的心脏越跳越快,她意识到,自己等待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这一次,正是掀起改革妾室问题的大好时机。
已经快十年了,这十年里沈游兴文教,开学院,设报纸,日复一日的喊着男女平等,切实的支持、保障并落实妇女权益。
许多的女性有了工作,能够养活自己,终于有了表达自己意志的权利。即使这样的女性依然只是少部分,但她们作为先驱者,足以为后来者做表率。
“谨之,我去一趟宣传科”,沈游强行按捺住自己,沉声说道。
“你”,周恪看着沈游。她双目清湛有神,脊背笔挺,白玉般的脸上因为激动生出了一点点红晕。
他难得能看到沈游如此激动的样子。
“你……稍微克制着些”,周恪知道沈游在想什么,也知道沈游心里的执念是什么,一愿苍生衣食有着,二愿女子挺直脊梁。
“……你小心些,别步子太大扯着蛋了”。
“我知道”,沈游一开口,嗓子都因为激动哑了半截。
一说完,她即刻转身,直奔宣传科。
*
“荒唐!荒唐!”
“你怎敢看这种书?!”
孙岩庆气坏了,“这都是些不讲伦理的脏东西!谁许你看的!”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孙岩庆大怒,“来人,给我拖出去打,狠狠地打,打死了算我的!”
桂娘惊慌失措的跪在地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起来。
“郎君饶命,郎君饶命!”
桂娘如莺啼般的嗓音一响起,顿时让孙岩庆心中怒火一滞。他当年纳桂娘为妾,图的就是桂娘这把好嗓子。
贱蹄子!什么东西!
同为姨娘的柳娘差点把帕子拧成麻花,恨恨的看向桂娘。都这时候了,还要用那管嗓子勾着郎君。
桂娘的闺房里坐满了莺莺燕燕。人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桂娘眼眶都红了,额头砰砰的磕在地上,转瞬之间就磕出血来。
“郎主,是桂姨娘不懂事,她年纪小,求郎主饶了她吧!”
桂娘的侍婢月牙当即跪地磕头。
“桂妹妹,你这未免也太不懂事了吧,若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郎君竟然纵着妾室,看这些不着四六的东西!”,慵懒的声音响起,是柳娘在说风凉话。
桂娘一抖,她又想起那话本子里说得,莺莺燕燕们勾心斗角,仅仅只是为了争夺夫君缥缈的宠爱。
孙岩庆一听柳娘火上浇油的话,顿觉怒火上头,“打十棍!”
“郎君!是桂娘错了!桂娘不敢了,不敢了!”
桂娘年不过十五,此刻一把黄鹂嗓成了杜鹃啼,声声哀嚎泣血,头一个接一个的磕在地上,眨眼之间便是血肉模糊。
“还愣着干什么!打啊!”
“郎君,南平新下的律法,随意动用私刑,官府会抓人的”,孙岩庆的夫人孙刘氏悄声说道。
孙岩庆方才不过是怒气上头,这会子又想起皂衣军的威慑力来,顿时有些怂了。
但话已出口,被架在火上烤,他也不能认怂啊!
“打!打死了我负责!”
孙岩庆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粗使婆子涌上来。
“砰砰!”
“啊——”
棍棒与皮肉交加的声音,凄厉哀嚎声顿时在房子里响起。
这下子连说风凉话的柳娘都脸色乍变了。
“郎君,桂妹妹年岁小,还不懂事,给个教训也就罢了!”
与桂娘最为交好的钱姨娘颇为不忍道。
孙岩庆也怕万一那帮黑夜叉真的找上门可怎么办?
“罢了罢了”,孙岩庆一挥手,“桂娘,你可知错?”
桂娘嗓子都要喊哑了,趴在凳子上,半垂着头,股间已然血肉模糊,轻声道:“桂娘……知错”。
“以后要引以为戒,我让你们衣食无忧,是让你们服侍我的,不是让你们来气我的”,孙岩庆沉声道,“听明白了吗?”
一众莺莺燕燕起身回礼道,“多谢郎君教诲”。
孙岩庆挥挥手,“行了”。
说着,他抬脚走出了桂娘的房间。夫人带着一众妾室通房也出了桂娘房间。
侍女月牙眼看着众人都走了,这才急忙冲上去将桂娘扶到床上去。
“姨娘,你、你这是何必呢?”
月牙看着桂娘股间一片血肉模糊,整个人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的样子,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我也不晓得”,桂娘屁股、后背痛到要麻木了,可心里又觉得烧着火,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月牙,那话本子呢?”
“姨娘!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惦记着那话本子啊!那话本子到底有什么好的,叫你这般惦记!”
桂娘趴在床上,月牙一边使唤人去请大夫,一边只好跟桂娘说话,生怕她失去意识。
“月牙,你想不想……知、知道那话本子上写了什么?”
月牙急得不行,根本没注意桂娘在说什么,只好胡乱点点头。
“那书叫《巾帼记》。前半段讲、讲了……女主角翠翠与一个男子浓情蜜意,最终被男子纳为妾室。因为给别人做了妾室,她爹娘觉得很丢人,不肯认她。”
“好人家的女儿,是不会自愿去给别人做妾的”
桂娘想到这句话,悲从中来,眼泪珠子滚在枕头上,她喃喃道,“我不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也不是自愿的啊!”
“姨娘”,月牙也快哭了,“姨娘,莫哭,你现在是妾室了,不是戏子了”。
“这日子过得,与戏子何异?!”
还不是一样动辄就要挨打。戏子是下九流,可当人妾室难道就是什么好去处吗?!
“姨娘,你莫哭了”,月牙安慰道,“郎君待姨娘还是好的。姨娘若是生下了一儿半女,日子总会好过起来的”。
“一儿半女?”,桂娘嘲讽的笑起来,“你看看这满府中人,凡是生了儿子的,早就没命了!你再看看钱姨娘,生了个女儿,然后呢?色衰而爱驰啊!”
“姨娘!”
月牙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姨娘,你莫要胡说”。
“我胡说?我现在只觉得那《巾帼记》里说的可真没错啊!”
“那翠翠得觅良人,本以为一切都是值得的。可男子内宅姬妾无数,数名女子在后宅厮杀,冷嘲热讽、构陷、shā • rén……层出不穷”。
桂娘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内宅的手腕之多,心思之毒辣,桂娘在这短短的一年半里,看了个遍。一切都只是为了争夺夫君的宠爱,可到头来,宠爱如同镜花水月,还不如有银钱傍身来的实在。
“姨娘!”
月牙都快急疯了,什么内宅shā • rén不见血……这种话能乱说吗?!
姨娘到底是怎么了?
桂娘跟疯了似的,一字一字的念叨,“翠翠的心肠没有变坏,她没有构陷别人。她读过书的,知道皂衣军那里允许姬妾离开。只要去官府,官府就会保护妾室们和离,还可以立女户!而且这个负心汉当了官儿,却有如此之多的姬妾,是触犯了《官吏管理办法》的,她可以举报这个负心汉”。
“翠翠就去官府举报了负心汉,然后她立了女户,自己做郎主。她还救了好几个负心汉的姬妾呢!”
“她们一块儿读书、一块儿做生意,最后翠翠考进了府衙,其余几个女子创办了织坊,绣楼,还有一个考进了匠科!”
桂娘咬着牙,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眼角眉梢都是向往。
“姨娘,别想了”,月牙低声劝慰道,“这都是女人的命啊!”
桂娘低声呜咽起来,背后的伤口痛的她麻木,内心的痛苦却更胜一筹。叫她辗转反侧、昼夜不眠。
她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能不能像翠翠那样,离开这个藏污纳垢的贼窝,可现实不是话本子,没有官府来保她,也没有人帮助她。就连贴身的婢女都劝她认命。
桂娘的头颅一点点低下去,她的脊背佝偻起来,像那十棍子打残了她全部的志气。
“桂姨娘,夫人吩咐我,请来了南平医馆的大夫”。
门口是夫人的侍女锦瑟在说话。桂娘一声冷笑,心知这是打完了她来卖好、装大度来了。
她顿时又想起了翠翠的内宅生涯。
“我进来了”,医馆的大夫站在了桂娘的面前。
桂娘抬头一看,大惊失色,这才发现竟然是两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