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斐斐家在邻近省里的一个小城市。
听说开车过去只要五小时,尹策便提出送她过去。
他是很有慈悲心的君子,顾斐斐知道,这举动太逾越一个露水情人的本分了,他压根没必要。
而拒绝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遭,顾斐斐却还是没说出口,因为实在太畏惧浑浑噩噩之下,却还要一程一程往回赶车的这个过程。
顾斐斐始终觉得,对艺术的疯魔,和对父亲的恨意,是她活着的主心骨。
而今,人去了,恨的主体消失了,主心骨坍塌一半。
她第一时间不觉得释然,只有茫然,好像半生追求的东西,大梦一场。
顾斐斐坐在车里,车窗半开,外头夜风料峭,她点燃的烟潦草抽了几口,就摁在了灭烟器里。
她此刻很感谢尹策,封闭且dú • lì的空间里,身边一个只走肾不走心的半陌生人,让她可以不必伪装。颓然和茫然,以及内心交织的荒唐感,变成她脸上莫可名状的复杂表情。
车开到市里,天已经快亮了。
楼前一条路上停了好几辆车,顾斐斐坐在车里望一眼,那隐约的吵嚷声,应当是家里的亲戚都已经到了。
顾斐斐跟尹策道谢,让他自行去找个宾馆休息一下,这头料理丧事怕要花去三五天的时间,她暂时应该顾及不了他了,人情她记下,“等回北城了,我请你吃饭。”
尹策没多说些什么,点了点头,叫她,自己保重。
顾斐斐露面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里头却是一条酒红色的呢绒半身裙。
就这酒红色,惹恼了继母,哭得气断声绝之时,她竟还有气力,扑上来啐了顾斐斐一口,只骂她,你爸死了,你当是喜事是不是!
顾斐斐笑,说,对我是不是喜事不知道,对你那是肯定,我爸死了,你不正好跟你那远房的表侄子双宿双飞?
不远处,一油头粉面的男人,也正是顾斐斐所说的“远房表侄子”,脸色都白了三分。
继母急红眼了,上来就要扇顾斐斐耳光,被人拦住了,她便一转身,伏在那棺材上哭天抢天,直呼,老顾啊,苍天可鉴啊,我对你这么掏心掏肺,还要被你闺女诋毁……
顾斐斐厌烦极了。
两手抱着手臂站远了些,往远处看,那天幕里隐约透出鱼肚白。
她觉得冷,不是因为天气,是隐隐的苍凉。
5
家里的事情处理停当,顾斐斐回了北城,约尹策吃饭,但他那头的时间不凑巧,而她又必须要立即回圣彼得堡不可了,两人就没能碰得上面。
约是过去了三周多,尹策联系她。他休年假,无甚特意想去的地方,问她,倘若他去圣彼得堡玩,她那边管不管招待。
顾斐斐说当然,还欠他人情呢。
尹策到的那天,顾斐斐去普尔科沃机场接人,就穿一件极暖和的黑色羽绒服,帽子围巾全副武装,没化妆,因是刚睡醒,频频打呵欠。
见到尹策从登机口出来,顾斐斐立即笑精神了,“……不冷?”
圣彼得堡在俄国的西北角,纬度过高,三月份平均温度零下五度,与北城的冬天无异。微信上跟他说了,最好多穿点,他也不过薄毛衣外头穿了件羊毛大衣,肉眼可见的不御寒。
尹策:“……还好。”
等出了机场,尹策便硬撑不下去了,停车场里冷得和冰窟一样。
所幸,顾斐斐是开了车来接他的,一辆雷诺Duster,军绿色的涂装,造型十分硬派。
车里头开起暖气,状况稍好。
顾斐斐原定直接载他去公寓放行李,临时改道,先去商场买件衣服吧。
给他挑了款防风的羽绒服,质感很好,考虑到他带回北城,来年的冬天还能再穿。顾斐斐付的帐,理由依然是欠他的人情。
尹策脱了身上大衣,换上羽绒服,那拉链上的标签没拆,他合拢拉链往上拉的时候,兴许是卡住了,拉不动。
顾斐斐便走到他跟前去,低头,将标签的塑料透明挂绳从拉头锁里扯出来。
她大大咧咧得很,也没问售货员要剪刀,直接用牙将这挂绳咬断了。
尹策看见她垂眼时,那一簇睫毛尤显得有几分脆弱感,和她整个人气质十分不搭。
他微微地屏了一下呼吸,因为嗅到她身上一种果木的香味,像是洗发水亦或是护发素的味道。她头发不长,刚刚即肩,漂染成了灰色,因此更显得她肤色苍白,眼珠幽黑,便有一种没有人气的感觉。像仿生机器人。
她化妆与不化妆,完全是两种感觉。
“好了。”顾斐斐帮他将拉链拉至三分之一,退开去,而后问他,是想先放东西,还是先去吃饭。
尹策伸手将拉链拉到顶,“先去吃饭吧。”
顾斐斐带他去了一家本地餐馆,吃一种波兰口味的土豆煎饼,蘸野果酱,味道偏酸。佐餐的是蜂蜜酒,掺杂了胡椒和肉桂,味道很奇特。
吃完,再开车去顾斐斐的公寓。
她住得离涅瓦河不远,一栋红砖墙公寓楼的六楼,凭窗远眺,隐约可见远处圆顶的建筑。
那整一条街很是热闹,各色来往的行人里,也不乏亚洲人的面孔。
等进了楼里,一切却都安静起来。
公寓顾斐斐单独一个人住的,因为画材很多,不喜欢收拾,作息习惯也不好,怕跟人合租闹矛盾。所幸她现在的画卖得起价,在国内有相对固定的市场,稍铺张些也问题不大。
进到公寓里面,尹策真有无从落脚之感,东西太多了,靠窗的地方放着好几个画架,一旁一张矮桌上,堆满了油画颜料和调色油,沙发上让各种画集和衣服堆得没有一点空隙。
屋里有一股味道,顾斐斐解释说,这里天气太冷,画晾在那里很久也干不了。
顾斐斐将沙发上的衣服抱起来,拿进次卧里,随手一扔——即便不看,尹策也知道,那次卧估计已经变成了杂物间。
然后,她再将沙发上的画集都拿下来,堆在茶几旁的地毯上,算是腾出了一个坐的地方。
不过,她卧室里倒是相对整洁得多,除了靠窗的桌子乱点儿,其余勉强看得过眼。在床头柜上,尹策发现了一瓶喝了一半的伏特加。
这么烈的酒。
顾斐斐一手掌着门,笑问他:“你是想就在我这儿住,还是我去给你找个酒店?这附近有一家四星级。”
尹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似乎在考虑。
顾斐斐挑眼看他,“……还是不用那么麻烦掩耳盗铃吧,你过来,总不是真的只为了旅游?”
尹策就更不说话了。
顾斐斐笑了,手腕一动,带上门,锁舌扣上时,“咔哒”的一声轻响。
……
顾斐斐的床不大,一米五宽,法兰绒的床单和被罩,纯粹的黑色,衬着她的皮肤,像是鲜少晒太阳的一种苍白。
结束后,顾斐斐从被单里伸手,摸一支烟点燃。
她趴在床沿那儿,上半身悬空,怕火星燎到了床单,这用力支撑的动作,使她后背两片蝴蝶骨极其分明。
脊柱那儿,纹了三只水母,长长的须往下垂落,几乎爬满整个后背。
尹策伸手,手指按住了她的一节脊柱。
顾斐斐顿了一下。
听见身后,尹策质感温和的声线说道:“你父亲那边,事情结束了?上次在北城没跟你碰上面,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我过来……顺便看看你。”
顾斐斐没揭穿他这过分显得不自然的措辞,笑了笑说,“我跟他没什么感情。他死了就死了。放心,我没有难过这种情绪。”
尹策就不说话了。
她目光像是月沉的幽潭,过分死寂而了无生气,和方才全然不同——只在投入沉溺于欲望之时,她的目光里才有一种灼人的明丽,以至于他都能觉出几分病态,那是一种像在燃烧生命的朝不顾夕。
片刻,顾斐斐感觉到他似乎倾身过来,转头一看,他却是去拿她床头柜上的那半瓶伏特加。
他说:“你酒量这么好。”
顾斐斐笑笑,“你不会以为我是一口气闷了半瓶?”
尹策将瓶盖拧开,对着瓶口,喝了两口。
似乎不过是想尝尝这本土的伏特加是什么味道,他拧紧了瓶盖,又放回去了。
氛围又安静下来,顾斐斐继续默默地抽烟。
尹策依然无法将目光自她的脊背处挪开,随她的呼吸,后背也缓缓地起伏。那三只水母像是动了起来,在深海里缓慢浮游。
顾斐斐忽感觉尹策的手伸了过来,她顿了顿,他手指拿走了她手里的烟,替她掐灭在了柜上的金属烟灰缸里。
紧接着,他手掌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捞回去,搂进他怀里。
体温贴近,带酒味的呼吸与她的鼻息缠绕。
尚有辛辣的酒精的味道。
顾斐斐恍惚了一下,意识到尹策在吻她。
不在那个缠绵的过程里,单拎出来的一个吻,没有来由的,其绵长而复杂的意味,让顾斐斐顿时一慌。
没法说服自己了,哪有发展到他千里迢迢跑过来找她,还能将其归结到正常的,露水情缘的关系里头的道理。
他应当是情史单纯的人。
她这么做,好像是在害他。
顾斐斐没有犹豫地伸手,将尹策的肩膀一推,自己退远去。
爬起来,伸脚去找拖鞋,一面随意地捞了一件衣服套头穿上,“我去洗澡了。你先休息一下吧。”
后面几天,顾斐斐带尹策去逛夏宫,逛叶卡捷琳娜花园,逛彼得大帝青铜骑士像。她不是个好导游,对相关历史一概不知,只能从美学的角度跟他聊聊建筑设计相关的话题。
她也不喜欢俄国,冬天太长,天气太冷,灰蒙蒙的天光,清晨和傍晚没什么区别,天黑与天亮也没什么区别。逢上下雪的天气,更能体验一种末日战争之后的绝望氛围。
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确实很容易滋生那种苏联文学式的悲剧思想。
尹策回国的前一天,他们一整天都没出门,食物是前一天晚上外带回来的披萨,微波加热便可充饥。吃东西、喝酒、聊天,此外,剩余的时间几乎都是在床上消磨过去的。
尹策问她,“既然不喜欢这儿,为什么还跑过来?“
顾斐斐咬着细梗的烟,趴在床沿上,笑说:“你还是真是对我一无所知。就没去打听过吗,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顾斐斐觉察出微妙的沉默,手肘一撑,转头去看了一眼,尹策眼镜后的目光极其平静。
她笑了一声,“看来是知道了。我逃命出来避风头的,哪有什么可挑剔的,有地方去就不错了。”
只要尹策稍作打听,便能知道当时梁夫人“打小三”的那一桩狗血。
那之后,梁行霂努力想要协调这事儿,但梁夫人已然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除非两人断绝一切关系,包括画家与画廊投资人的工作层面的关系,否则,她不会善罢甘休。
那时,周弥跟谈宴西也已经掰了,辞了北城的工作,去了东城、
顾斐斐独自一个人待在北城,了无生趣,就想去国外进修。
这是她让梁行霂为她安排的最后一件事,此后,两人两讫,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梁行霂最快能安排的,只有圣彼得堡这边的美院,她没心思挑,哪里都行,叫她吭哧从零开始学俄语都行。都无所谓。
抱头鼠窜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尹策声音平和,“你跟梁行霂,没再见过面?”
“见过。在莫斯科。那时候有个大师的画展,我过去看,他也去了。聊了几句。前一阵,我不是回去奔丧么,他可能是知道了,给我打过电话。”
微妙的一霎停顿,尹策问她:“接了吗?”
“没接。”顾斐斐轻缓地吐出一个烟圈,瞧着它慢慢地散去,“我不怎么执着不会有结果的事。我喜欢往前走。”
尹策立即捕捉到她话里的重点,“你想跟他有结果。”
顾斐斐笑了一声,“为什么不想?我从来不标榜清高。哪怕被万人唾骂,只要梁行霂肯给一个结果,我一定会要。即便是乞丐,讨要到了手里的,那就是自己的。但显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表兄谈宴西……”
顾斐斐话音骤停,因为尹策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一把头发,捋到耳后,他手指在轻碰她耳骨上的一排耳钉。
“斐斐。”
顾斐斐呼吸都缓了一瞬。
尹策的声音依然平和:“我们可以有另外一种关系。”
顾斐斐几乎立即笑出声来,“尹先生读书时候是好学生吧?”
尹策不知道她为什么有此一问,没有立即回答。
顾斐斐说:“家里早早替你选好了路,你只需循规蹈矩,一路这么走下去,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今天这位置。我虽然不知道你的过去,但我可以跟你打赌,你是不是,初恋初吻和初夜都是同一个女人?”
尹策没作声。
“你们这种好学生,怎么说呢,到了某个临界点,特别容易叛逆,一出格准要出个大的。”顾斐斐声音冷静极了,瞥他一眼,笑了笑,“没必要。好学生偶尔开一下小差,图个新鲜就得了。我们这种坏学生,烂泥一团的世界,新鲜归新鲜,但一点也不有趣。以后,有需要叫我就行,随叫随到。”
好一会儿,尹策才出声,“梁行霂可以,我却不可以?”
顾斐斐微微地怔了一下,笑得更大声,“你说的关系,是这种关系?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她耸耸肩,“……那只能恕我更要拒绝。我过了半辈子跟女支女没差别的人生,就是为了有一天不用再靠出卖身体讨饭吃。我现在用不着走回头路了。尹先生觉得我俩现在这状态尚算愉快,继续维持我没异议。别的……就算了吧。”
这一晚的对谈,到此结束,剩下的当说不当说的话,都在纯粹的身体的互相索取之中,偃旗息鼓了。
尹策似被逼出几分恼羞成怒,也都体现在行动中,摒弃了他平日的那套君子作风。
眼镜摘了,这距离也用不着,近到直接看进她的眼睛里。少见的,霜刃似的锐利,似一柄柳叶刀,要解剖她,也解剖他自己。
隔日,顾斐斐照旧开车将尹策送到机场。
他来这一趟,也没抽出空去买什么纪念品,她就送了他一张小卡片,自己以前无聊时绘制的,装在一只墨蓝色的小信封里,封口处还盖了火漆章。
尹策拿在手里看了看,这时候也不方便拆,就说:“谢谢。”
顾斐斐怕冷似的,两手都揣进外套口袋里,“那你自己进去值机,不送你进去了,我一会还得去趟学校。”
尹策点了点头,目光停在她脸上。
两人都沉默了一霎,顾斐斐笑说:“走了,拜拜。”
她告别的话,轻松得听不出丝毫别离的惆怅,抑或是寄望再见的意思。
也不等他有什么回应,她转身便走了。
尹策瞧着她身影走出了大门,方才转身进去找柜台值机。
等上了飞机,等待起飞的时间里,他将揣进外套口袋里的那小信封拿出来,小心地揭了封口的火漆,抽出里头的小卡片。
灰黑色夜景,天上有一颗荧蓝色的星星,正降落下来。
夜空下,一望无际的雪地里,跪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女孩,她昂着头,无限渴望地仰望着那颗星星,然而她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锁链锁住了。
由不得她伸手去接。
顾斐斐走回到停车场,自己开来的车里。
第一时间去掏了一支烟点燃,抽了几口,夹在涂了黑色指甲油的细长手指间,而后,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将尹策的微信号删了。
她全程面无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下更就放下一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