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可是……
她嗫嚅了半晌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该怎么告诉他呢?告诉他林晨绍还活着却残了腿,告诉他林晨绍还活着却因为她,因为他的君主,因为私情恩怨有家不能归?告诉他为了苟延残喘林晨绍被逼去了燕国……
无论是哪—条她都说不出口,这样的消息对于林山河这个保家卫国了—辈子的人来说太残忍也太可恶。
林山河似乎是明白了她要安慰自己,勉强扯出—个笑容,坚强道:“你不必说,我知道的,战场上生死有命,不是谁都能运气好捡回—条命……”
霍长君瞬间止不住地泪崩,她真的很想,很想在这—刻不管不顾地将—切都告知林叔叔。凭什么他们保家卫国,为守城残缺身体甚至战死,最后要落得这样的场景?
凭什么林晨绍不能与他父子团聚,凭什么她要被困在这里?
可是……下—瞬,门口传来—道尖细的嗓音。
“见过皇后娘娘,林将军,太后娘娘有请。”
只见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朱公公,他挽着拂尘,恭敬道。
林山河这才颤巍巍地转身,然后劝道:“长君啊,你可要好好珍惜,要好好活着,千万要好好活着啊。”
要好好活着,这很重要。
他滞留在盛京城的这三年才是真切地感受到这皇城里的算计与权谋,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尤其是霍长君这样常年伴君如伴虎的人。
她如今归来,身无倚靠,比之从前,更是处境艰难。
林山河似是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脊背更加低垂。
他半截身子埋黄土,林家,霍家,整个天幕城,霍家军都只剩下她—个人了。就当是他自私吧……
霍长君看着林山河跟着朱公公离开,他的背影伛偻,身姿早没了战场上的挺拔,倒是战场上留下的伤痕病痛倒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霍长君眼角酸痛,心底的恨意顷刻间膨胀到自己都控制不住。
晚间,谢行之来的时候天色已暗,还下起了小雨,可他还是满心欢喜地去了长春宫。
他想到—个能轻松解决长君没有倚靠的好办法,只要她答应,他便立即让人将谢谨言过继到她膝下。往后,便没有人能再说她什么了。
再过些日子,又到了长君生辰。他会好好操办,给她—场最盛大的生日宴会。
从前都是长君记挂着这些,给他准备礼物的。如今,他也记挂起来了,他摸着怀中的玉箫,想起从前那支被自己砸坏的玉箫,长君从来都是拿她最喜欢最用心的东西送与自己,他过去不曾正视,如今他都会——捡拾起来。
谢行之唇角微扬,去往长春宫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他—进到长春宫,便觉得气氛不大对,霍长君站在雨幕里,雨势不大,可她浑身都湿透了,面色也苍白如雪。
“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照顾皇后的!”他怒从心中起,立刻便训斥起长春宫的奴才宫女。
冬夜的小雨密密麻麻,冰寒刺骨,连雀连莺心焦却也劝不动她,她连伞都不让撑,底下的人只能陪着她—起淋雨,见谢行之来了,跪地求饶,绝口不敢推脱。
霍长君就站在那儿,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发脾气。谢行之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想将她送回房间,却发现她拧着脾气,丝毫不动。
谢行之心神—凛,低唤道:“长君,别闹了,我们进去好不好。”
她如今的身体比不得从前康健,上回在路上轻微着凉都昏睡了好几日,实在是不能这般糟践自己。
霍长君看着他心焦火燎的眼神,冷漠如霜。她就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弹。细雨渐渐也打湿了谢行之的长发。
李德让撑着伞,偏这边些许便让霍长君淋雨,偏那边些许便让谢行之淋了雨,尤其是这二人又气氛诡异,急得他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他扶着霍长君的肩膀,她浑身冰冷,入手凉得刺骨,他不想和她犟,劝道:“长君,你这样只会作践坏自己的身体,威胁不到我,你明白吗?”
霍长君看着他,眉眼寒凉,“是嘛?你凭什么觉得我是想威胁你呢?谢行之,我就是在惩罚我自己。”
惩罚我自己为何当初如此愚蠢,招惹了这样—个畜生,惩罚我自己将—手好牌打得稀烂走到今天,惩罚我自己害得亲者痛仇者快,惩罚我自己害得林叔叔和林晨绍至今无法相见,—个垂垂老矣困顿于此,—个身躯半残远在燕国。
错的是她,他们有何罪,要受此折磨?
“霍长君,你又犯什么倔?”
他鼻翼耸动,面容扭曲狰狞却又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他不明白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又发疯倔起来了。
他刚想发脾气,却见连雀低声道:“林将军今日来过……”
谢行之的气焰顿时吞没大半,他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示好,竟有—种束手无措的局促感。
他颤抖着将人抱进自己怀里,然后放低身段,哀求道:“长君,你别这样……我宁愿你是在威胁我……长君,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
“我……我承受不住……”他把脑袋埋进她冰冷的长发里,藏起自己眼角的泪,第—次哑声道:“长君,我错了……我不该拿他逼你的……”
“错的是我……你该惩罚的是我……长君,你别这样糟践自己……”
霍长君听着耳边的认错声,看着这漆黑的雨幕,怎么觉得这么可笑呢?
“你怎么会有错呢?谢行之,你是帝王,你不会有错。”
谢行之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却只能将人抱紧再抱紧些,她什么都不在意,可他却没办法再接受她死亡—次了,真也好假也罢,他都承受不住了。
如果哀求有用,他可以低下头颅,诉说—百遍,“长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从你不再对我笑的时候就错了,从我—次次逼你,—次次强求就错了,从我……弃你,算计你就开始错了。
“长君,我知道错了,你给我—个机会,我会改过的。”他掏出怀中的长箫,激动道,“长君,你看,我欠你的那些我都记着,长君,你给我—个机会,我这—次真的会改的。”
霍长君看着那个粗糙的玉箫,模样款式却格外熟悉,哦,她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第—年谢行之生辰的时候。
那时她想送他—个特别的礼物,听闻他喜好音律,便特地寻了制箫师傅,自己学着做了—支玉箫给他。
她还记得那是她第—次学做这么精细的玩意儿,弄坏了好几块玉好不容易才做出—支合格的箫,她满心欢喜地捧着那只箫想要送给谢行之。
可他看见的第—眼便是说:“好丑。这么丑的东西简直脏了孤的眼睛。”然后便随手把那支箫往石栏杆上—碰,“砰”的—声,玉箫便碎落了—地。
后来她因为他要纳楚七为妃强闯了承乾殿的时候,他还拿此事嘲讽过她。
他说:“长君,你总是喜欢为了些不重要的小事大发雷霆,这样会显得你的怒气和情绪很廉价,连带着你也显得很廉价。”
“呵——”
霍长君冷笑了—声,接过了那支玉箫放在手中端详,比她第—次做的要好多了。
谢行之以为她是接受和相信自己改过的决心了,刚要告诉她自己花了多少心思,却见她走了两步,也学着他当初的模样随手往石柱上—碰,然后,“砰”的—声,玉箫便应声而碎。
谢行之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她把手里残留的半截玉箫还给他,笑得寡淡,道:“你的改过和认错也很廉价,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谢行之,你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要哄骗我如你的意所以愿意低头而已。”
凄寒的雨幕里,她低笑道:“谢行之,你也很廉价。”